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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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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帶著兒子在南方等了三年。第三年,就是這一年,傳來了父親隨一艘客輪在太平洋上沉沒的消息。母親懷疑了很久,雖然最終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在這一年的末尾她還是帶著兒子到了北方。

  兒子第一次看到了雪。牛車、渡輪、火車、汽車,由南向北母子倆走了七天,看見雨漸漸變成了雪。河水渾黃起來,田野荒涼下去,山勢剛健雄渾但是山間寂寥冷落了,陽光淡薄淒迷顯得無比珍貴。有一條細細的帶狀物在山脊上綿延起伏。兒子問:「那是什麼?」母親說:「長城。」「我們到這兒來幹什麼?」

  父親的老家在北方。那時爺爺還活著。那時爺爺孤身一人在北方。

  母親並沒把南方的宅院賣掉。她把那所宅院託付給了一個朋友。她確信父親並沒有死,父親肯定沒有上那條船,父親當然會回來,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她和兒子的面前。那條船肯定是沉入了海底,帶來這消息的人還帶來了當時香港和新加坡的報紙;幾份報紙都在醒目的位置登載了那次海難的消息,白紙黑字:「慘絕人寰,數百旅客葬身波濤」,「航海史罕見慘劇,數百人無一生還」。母親把那幾張報紙看了幾遍,問:「他肯定是在這條船上嗎?」回答是:「有人說,他是搭乘了那一班船。」「那個人,親眼見他上了那條船嗎?」「這我不知道,但是有人親眼見他訂了那班船的票。」母親說:「把這幾份報紙都留給我好嗎?」母親仍然不相信父親已經遇難,不相信會從此見不到他。母親把那些報紙看了幾天幾夜,忽然靈機一動,到底為父親找到了生機:那些報道在幾百個遇難的人中,列出了幾位在商界、金融界、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名字,但沒有她的丈夫。照理說應該有他。如果他真的在那條船上,那麼報紙上尤其應該提到他,她的丈夫在四十年代的中國報界算個有影響的人物,記者們不注意到誰也該注意到他。母親對自己說:「報紙上不提到誰,也該提到他。」但是沒有。偏偏沒有他。母親沒日沒夜地在那幾份報紙上尋找,看遍了每一個字和每一個標點符號,沒有,肯定沒有父親的名字。

  「如果他死了就該有他的名字,沒有他的名字就說明他並不在那條船上。」後來母親對爺爺這樣說。

  「誰呀?媽,你說的是誰呀?」三歲的男孩兒在一旁問。

  「你父親。」母親說,「你的爸爸。」

  「我爸爸?」

  「對。他活著,你爸爸他肯定還活著。」

  「什麼是活著?」兒子問。

  母親便抱起他,親吻他。母親的眼淚流到兒子的臉上,仿佛活著倒是一件更需要流淚的事情。

  爺爺一言不發。

  那時Z已經跟隨母親到了北方,和爺爺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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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爺爺不斷寫信要他們去的。爺爺的信一封封寄到南方,要母親帶著兒子一起到北方來。爺爺說他一個人也孤獨寂寞得很,爺爺說「你們母子倆也一定過得很艱難」,爺爺說他老了,故土難離,「你們來吧,到北方來我們一起生活」。爺爺的信裡說,他已經棄政從農,他決定棄政從農倒主要不是局勢所迫,而是這麼多年黨黨派派見得多了,累了,也膩了,且自覺身心俱老,昏聵無能,礙手礙腳的跟不住潮流了。爺爺在信裡說,自幼讀陶淵明的詩,到了這把年紀方才體會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寬坦清靜的真境界。爺爺的信裡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絕聖棄智,民利百倍。」「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爺爺說自古及今,兵伐政治,鹿鼎頻爭,無非是打天下坐天下,朝朝代代,誰不說著天下為公,可天下幾時為公過呢?英傑豪勇,偉略雄韜,爭為天下君罷了。為天下君何如「為天下穀」?「為天下谷,常德乃足,複歸於樸。」爺爺說,思來想去,莫若退隱歸耕。爺爺信中說:他再沒有什麼親人了,若能與小孫孫在一起,終日為嬉為戲,也就可以無憾無怨安度晚年了,「含德之厚,比於赤子」。

  以後有過一次機會,母親把這些信拿給Z的叔叔看,想讓他知道爺爺的心態。叔叔看罷那些信,勸母親不必擔心。叔叔再把那些信掃視一遍,笑笑說:「他發洩發洩不滿罷了,無非說明了一個階級的窮途末路。」叔叔說,像爺爺這個年紀,真要他脫胎換骨也不可能。叔叔說:「別讓孩子受了他的影響,這倒是大事。」

  爺爺在國民黨政權中做過什麼官?不詳。他要麼是做過很大的官,大到解放軍來了也不殺他,殺了反而影響不好;要麼就是官職太小,小到不足為患,小到屬￿團結教育之列。但據其信中「退隱歸耕」一節推斷,他也可能是起義人員,並在新政權中應邀占一個體面而閒適的職位。

  叔叔卻是共產黨的人,一個老黨員,我們常說的老革命。但這個人在我的記憶裡毋寧說是個概念。在我從少年直至青年的心目中,他曾是一個肅穆、高貴的概念,崇敬之心賴以牽動的偶像,他高高大大不苟言笑坐落在一片恢弘而蒼茫的概念裡。然後不知何時,我記得我一如既往地仰望他,他卻從那片概念裡消失掉,我未及多想,又見他從那消失的地方活脫出來。若使他從一個概念中活脫出來,他就不見得還是他,不見得單純是Z的叔叔了,我眼前便立刻出現好幾個人的形象,並且牽繫著很多人支離破碎的故事。截止到我想把Z的叔叔寫進這篇小說的時候,那些人都還在,他們都還活著,在半個多世紀的風雲變幻中變動著心緒和情感,以不同的方式度著晚年。他們當中的一個,隨便誰,都讓我想起並且決定寫下Z的叔叔。他們當中的故事,隨便誰的故事,都可能是Z的叔叔的以往或繼續。

  Z的叔叔高中沒畢業便離家出走參加了革命。那年他十八九歲,正逢學潮,他不僅參加了而且還是一方學生的領袖,學潮鬧了五六個星期,鬧到他被開除學籍,鬧到他與Z的爺爺同時宣佈廢除他們的父子關係,鬧到官府出動警察鎮壓並通緝捉拿幾個鬧事的頭頭兒。通緝捉拿的名單上有Z的叔叔。一天他半夜偷偷回到家,在哥哥(Z的父親)協助下隔窗看了一眼病勢垂危的母親,之後,哥哥想辦法給他弄了些錢,瞞著家裡所有的人送他走了。「你,想到哪兒去呢?」「找共產黨。」「他們在哪兒你能知道?」「哪兒都有。哥哥咱們一起走吧,你那些報紙那些新聞不過是幫他們欺騙民眾罷了。」哥哥再次闡明了自己一個報人的神聖職責和獨立立場,兄弟倆於是在午夜的星光下久久相對無言,繼而在夜鳥偶爾的啼鳴中手足情深地惜惜而別,分道揚鑣各奔前程。這情景當然都是我的虛擬,根據我自幼從電影和書刊中對那一代革命者所得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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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生命有很大一部分,必不可免是在設想中走過的。在一個偶然但必須的網結上設想,就像隔著多少萬光年的距離,看一顆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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