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二七


  57

  我從一九八八年香港的一家報刊上讀到過一篇報道,大意如下:

  ……一對分別了四十年的夫妻在港重逢,分別時他們新婚未足一載,嬰兒才過滿月,重逢之日夫妻都已年近古稀,兒子也在不惑之年了。……一九四八年末的一天晚上,是從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後一個晚上,也是他們即將分別四十年的最後一個晚上,那個晚上只有在未來的年年月月裡才越來越受到重視,越來越變得刻骨銘心。那個晚上,年輕的夫婦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頭一次拌了幾句嘴。那樣的拌嘴在任何恩愛夫妻的一生中都不知要有多少回。但是這一對夫妻的這一回拌嘴,卻要等上四十個年頭把他們最美好的年華都等過去之後才能有言歸於好的機會。那個夜晚之後的早晨,那個年輕的軍官、年輕的丈夫和父親,他沒跟妻子打招呼就去了軍營,那只是幾秒鐘的一次任性。丈夫走後,妻子抱上孩子回了娘家,也不過是幾分鐘的一次賭氣。

  但這幾秒鐘和幾分鐘不僅使他們在四十年中天各一方,而且等於是為Z抑或WR選擇了一生的路途。我想,那個尚在繈褓中的孩子,完全可以就是Z或者就是WR。我見過他們的母親。寫作之夜,我借助他們和他們的母親想像他們的生身之父,但變幻不定,眼前總是一塊邊緣模糊的人形空白。直到我讀過這則報道之後,一個年輕軍官才走來,把那空白勉強填補出一點兒聲色。

  報道中說:

  那個年輕的丈夫和父親是個飛行員,他到了軍營立刻接受了命令:飛往臺灣。「家屬呢?」「可以帶上。」他回到家,妻、兒都不在,軍令如山不能拖延,沒時間再去找她們了。「下一次再帶上她們吧。」他想,他以為還有下一次。但是沒有下一次了。下一次是四十年後在香港……

  或者,對於Z和WR的父母來說,下一次僅僅是我對那篇報道一相情願的聯想。

  58

  Z曾非常簡單地說起過他的父親:一個老報人。

  對WR的父親,我沒有印象,我沒有聽他說起過。因而WR要暫時消失,從他與Z重疊的地方和時間裡離開。但WR早年的遭遇仍然與Z非常相似。可以借助Z的記憶,得到對WR童年直至少年的印象。

  59

  Z的父親不是什麼軍官,也肯定不會開飛機,他是四十年代於中國報界很有影響的一位人物,一九四八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沒回來。父親最終到了哪兒,Z不知道,甚至母親也不知道。先有人說他到了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後又有人說他死了,從新加坡去臺灣的途中輪船觸礁沉沒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後來,又有人說在臺北的街道上見過他。母親問:「你們說話了沒有?」回答是:「沒有,他坐在車上,我站在路邊。」母親又問:「你能肯定那就是他嗎?」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母親也不知道父親最終在哪兒落了腳,是死是活。那個年輕軍官與Z無關,這是事實。但那年輕軍官的妻兒的命運,在四十年中如果不是更糟,就會與Z(以及WR)和他的母親相似。

  母親帶著兒子在南方等了三年,一步也沒有離開過父親走前他們一起住的那所宅院。南方,一般是指長江以南日照充足因而明朗溫潤的地域。我不可能也沒必要去核實那所宅院具體所在的方位了。不管是在哪兒,「南方」二字在兒子心中喚起的永遠是一縷溫存和惆悵的情緒。任何人三歲時滋生的情緒都難免貫穿其一生,儘管它可能被未來的歲月磨損、改變,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棄這塵世的一切誘惑從而遠離了一切榮辱毀譽,那時他仍會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緒中去。與這情緒相對應的圖景,是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結構的老屋,雨後的夜晚,一輪清白的月亮……

  寫作之夜我能看見一個三歲的男孩兒蹲在近景,南方溫存的夜風輕輕吹拂,吹過那男孩兒,仿佛要把他的魂魄吹離肉體。那男孩兒,形象不很清晰,但我以為那有可能就是Z。我願意把我與生俱來的一種夢境與三歲的Z共享。於是我又能看見,三歲的Z蹲在那兒,是用石子在土地上描畫母親的容顏。順著這孩子的目光看,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飛簷,照亮幾片滴水的芭蕉葉子,照著母親年輕的背影。老屋門窗上的漆皮已經皸裂。芭蕉葉子上的水滴聚集,滾落,吧嗒一聲敲響另一片葉子。母親穿著旗袍,頭髮高高地綰成髻,月光照耀著她白皙的脖頸兒。那便是南方。或許還有流螢,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飛舞,飛進燈光反倒不見了。「媽!——媽!——」在月光下南方的那塊土地上,兒子想畫出母親美麗的嘴唇,不僅是因為她常常帶著淡淡的清香給他以親吻,還因為他以一個男孩兒的知覺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動人。

  「媽!——」「媽!——」但兒子看不清母親的臉。母親窈窕的身影無聲地移進老屋,漆黑的老屋裡這兒那兒便亮起點點燭光和香火。母親想必又在四下飄搖的煙霧中坐下了,煙煙霧霧熏燎著她凝滯而焦灼的眼睛。那就是南方。南方的夜和母親不眠的夜。兒子偶爾醒來總看見母親在沉沉的老屋裡走來走去。「噢,睡吧睡吧,媽在呢。」母親走近來,挨著他坐下或躺下。黎明時香火滅了,屋頂的木椽上、牆上、地板上、家具和垂掛的字畫上,浮現一層青幽的光。有一種褐色的蜥蜴,總在天亮前冷冷地叫,樣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幾倍,貼伏在院牆上或是趴在樹幹上,翹著尾巴瞪著鼓鼓的小眼睛一動不動,冷不丁「嗚哇——」一聲怪叫。「嗚哇——嗚哇——」,叫得天不敢亮,昏暗的黎明又冷又長。母親捂住兒子的耳朵,親吻他:「不怕不怕。」兒子還是怕。兒子以為那就是母親徹夜不能入睡的原因。那就是南方,全部的南方。那時,料必Z(以及WR)對父親還一無所知。

  Z從未對我說起過他的南方。

  南方,全部的南方一度就是那個溫存而惆悵的夜晚。但那不過是我生來即見的一幅幻象。我不知道它的由來。我所以把它認作是Z的(或者還有WR的)童年,只不過是我希望:那樣的南方是每一個男人的夢境,是每一個流落他鄉的愛戀者的心緒。

  南方,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夢才能看見,在白天,在喧囂的街道上走著,在晴朗的海灘上坐著,或是高朋滿座熱烈地爭論什麼問題,或是按響門鈴去拜訪一個朋友,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只要說起南方,我便看到它。輕輕地說「南——方——」,那幅幻象就會出現。生來如此。生來我就見過它:在畫面的左邊,芭蕉葉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掉落,再左邊什麼也沒有,完全的空無;畫面的右邊,老屋高挑起飛簷,一扇門開著,一扇窗也開著,暗影裡蟲鳴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無;微醺的夜風吹人魂魄,吹散開,再慢慢聚攏,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塊南方的土地上聚攏成一個孩子的模樣。

  除此之外我沒有見過南方。除此之外,月光亙古不衰地照耀的,是那年輕女人的背影。最為明晰又最為虛渺的就是那婷婷的背影。看不清她的容顏。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的母親不可,也許她是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的化身。在我生來即見的那幅幻象中而不是在我對Z的母親的設想中,她可以是我敬慕和愛戀過的所有女人。說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感留在了南方,陣陣微醺的夜風裡有過我的靈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滅無極的輪回,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這一次我流放到北方。這是可能的。有一次我對女教師O說起過這件事,她說這完全是可能的。

  「溶溶月色,細雨芭蕉。」O說,「完全可能,你到過那兒。」

  「沒有,」我說,「直到現在我還沒真正見過南方。」

  O說:「不,我不是指的今生。」

  「你是說,前生?」

  「對。但也許來世。」

  我經常感到女教師O和南方老屋裡的那個婷婷的身影,雖所處時代相去甚遠,卻有著極其相似之處。相貌嗎?不,至少不單單是相貌。那麼,她們到底有什麼相似之處呢——這樣一想,時間和時代便都消滅,兩個形象便都模糊,並重疊一處。單獨去想每一個都是清晰的,但放在一起想,便連她們步履的節奏、期盼的眼神,甚至連她們的聲音和氣息,都糾纏混淆看不清界線了。

  由於她們,我又去看我窗外的那一群鴿子。一代又一代,一群又一群,那不過是鴿子的繼續,是鴿類繼續的方法、途徑、形式。就像晝與夜,是時間的繼續。就像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還有明天的你,那是你的繼續是同一個人的繼續。人山人海也是一樣,其中的每一個人,一百年後最多二百年後就都沒有了,但仍有一個人山人海在那兒繼續,一如既往地喧囂踴躍夢想紛紜,這之間的銜接就如同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看不出絲毫斷裂和停頓。

  O是在南方降生的,她是從那兒來到北方的,我想,她現在一定又回到那兒去了……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她們應該來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們由那塊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塊水土的神秘,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窮夢翹望終生。

  我這樣想,不知何故。

  我這樣希望,亦不知何故。

  我大約難免要在這本書中,用我的紙和筆,把那些美麗的可敬可愛的女人最終都送得遠遠的,送回她們的南方。不知何故。也許只好等到我的心魂途經殘疾人C、詩人L、F醫生、Z的叔叔(還有誰,還有誰?)的心路之時,只好等到那時才能明瞭其中緣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