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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七 母親

  55

  WR和Z,在他們早年的形象中,呈混淆狀態。

  譬如少年WR,他聽見了那個可怕消息但如果他並不聲張,他看見了那個故事的荒謬但如果他知其利害因而對誰也不說,如果少年的警惕壓倒了少年的率真,他把這荒謬悄悄地但是深深地藏進心底,那麼他就不是少年WR他就是少年Z了——在我眼前,WR的形象便迅速消散,在其消散之處即刻代之以少年Z。反之,要是少年Z還未及懂得警惕的必要,少年的率真使他道破了那個故事的荒謬,那樣的話少年Z便要消散,在同一個位置上少年WR又回來。

  除此之外,他們倆,由於那流傳千年的荒謬故事繼續地流傳,在我的印象裡他們的少年境遇便不斷混淆,在寫作之夜有時會合而為一。

  我知道這完全是囿於我的主觀困境。譬如說:我只看見那荒謬故事中的一條少年的來路,但我卻同時看見從中走來的兩個人。

  56

  那個冬天的晚上(抑或那個可怕的消息傳來的夏夜),九歲的Z或者十歲的WR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裡忙著晚飯(抑或是到廚房裡去準備明天的早餐),對兒子的情緒變化一無覺察。

  Z在廚房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見母親做了很多很多饅頭。蒸汽騰騰之中母親的面容模糊而且疲倦,只問了他一句:「你這一下午都到哪兒去了?」Z本來想問蒸這麼多饅頭幹嗎,但沒問;厭倦,甚至是絕望,一下子把心裡填滿。這些饅頭,這麼多饅頭,尤其是沒完沒了地做它們蒸它們,蒸出滿屋滿院它們的味兒,心裡胃裡腦子裡都是它們圓鼓呆呆的慘白都是它們庸卑不堪的味兒!Z掉頭走開。

  WR呢?WR走進臥室,把門關緊,不開燈,趴在床上。

  Z回到自己屋裡,感到一陣徹骨的心灰意懶。整個下午的情景仍在他心裡糾纏不去,滿院子蒸饅頭的味兒從門窗的縫隙間鑽進來,無望的昏暗中那個美而且冷的聲音一遍遍雕刻著九歲的心。怨恨和憤懣就像圍繞著母親的蒸汽那樣白虛虛地旋轉、翻滾、膨脹,散失著溫度,也沒有力量。

  很久,WR起來,在黑暗中心緒迷亂地坐著。夏夜的星空,不與以往有什麼不同,但那廟院裡的消息正改變著這個少年。

  Z肯定是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一架老式留聲機和一摞唱片,那是父親的東西,母親把它從南方帶到了北方。然後,少年獲救般地走向它,急切地抽出唱片,手甚至抖。音樂響了。樂曲,要麼悠緩,要麼鏗鏘,響起來。可能是《命運》。可能是《悲愴》。可能是《田園》或者《月光》。要麼優雅,是《四季》或是《天鵝》,是一些著名的歌劇。這些高雅莊重的音樂抵擋住了那個美而且冷的聲音,這些飛揚神俊的樂曲使那個女孩兒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也不敢驕妄,在這樣的旋律中九歲的Z不再膽怯,又能夠向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眺望了。借助廚房那邊流過來的燈光,他讀著唱片套封上的字——那些偉大作曲家的名字他早已熟悉。那是他父親寫的字,清雋,遒勁。Z撫摸它們。

  這樣的時候WR與Z更加混淆難辨:WR把那些唱片端平,借助夏夜的星光看它們,吹去套封上的灰塵……只是套封上的曲名與Z的不同。

  比如說,WR手上的唱片很可能是勃拉姆斯的《安魂曲》,也可能是李斯特的《耶穌基督》,或者是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和德彪西的《大海》。這樣的不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暗示,只不過因為,這樣的音樂在夏夜的星光裡回蕩,更容易讓人去理解死。在我的印象裡,那個夏夜,從荒殘的廟院裡回來後,少年WR第一次想到了死。

  少年Z也想到了死。當然那是在冬夜,在天鵝將死的樂曲中。

  少年Z或者少年WR,想到死,都是先想到了父親。他們都沒有見過父親,這可能是他們在我的印象裡不斷混淆的主要原因。

  父親是不是已經死了呢?從來沒有答案。再想到母親,他們朝廚房那邊看了看,要是母親死了呢?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曾跟我一樣,有過那麼一會兒,由衷地希望他們的出身是搞錯了,現在的父母並不真是他們的父母,他們並沒有過現在這樣的父母,而是……而是什麼呢?但我知道他們至少跟我一樣曾經希望過,有另外一種家,比如一對光榮的父母,一個「紅色」的至少不是「黑色」的家。但昏黃的燈光把母親操勞的身影擴大在廚房的窗戶上,使他們有點兒想哭。無論是我,是少年Z還是少年WR,都從那一瞬間的欲念中看見了自己的可悲。因此他們想到自己,想到所有的人都要死的,自己也要死。要是自己死了呢,會是什麼樣兒?那就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什麼都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那會是什麼情景呢?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得無邊無涯,只有一種感覺往那無邊無涯的黑暗裡飄,再什麼都沒有……那又會是什麼呢?

  WR仿佛就坐在那黑暗中,流著淚,感受著無比的孤獨。他乾脆把那音樂停掉,一心一意地聽那夏夜裡的天籟之聲。

  Z不敢再往下想了,Z把那音樂弄得更響讓它抵擋冬夜的寒冷和漫長,自己倉皇而逃。他跑出黑暗,失魂落魄般地奔向燈光奔向廚房,跑到母親身旁。

  母親說:「怎麼了你?」

  兒子愣著,還沒有從恐怖或孤絕中回來似的。

  母親說:「好啦,快吃飯吧。」

  兒子才長出一口氣,像是從心底裡抖出許多抽泣和迷茫。

  母親心事重重的,一雙筷子機械地撿著碗中的飯菜。

  饅頭,今天甚至還有肉,有胡蘿蔔半透明的橘紅色,有豆腐細嫩顫動的奶白色,醬色的肉湯上浮著又圓又平的油珠兒,油珠兒閃爍、漂移、彙聚,不可抗拒的肉香很快便刺激起一個正在成長的少年旺盛的食欲。死亡敏捷地回避了,躲藏進未來。現在呢,少年大口大口吃起來。平日並不總能吃上這樣的飯菜。

  兒子問:「幹嗎蒸這麼多饅頭?」

  「這幾天,」母親停下筷子,「這幾天可能沒時間再做飯了。」

  「怎麼啦?」

  「明天咱們要搬家了。」

  「明天?」兒子盯著母親看,「搬到哪兒去?」

  母親把目光躲開,再把目光垂下去,低頭吃飯。

  這工夫兒子又想了一下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或者是想了一下那座幽深的廟院。兒子悄悄地去看自己的母親,他一向都認為自己的母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現在他想重新再看一回。少年還不懂,他們是想排開主觀偏見再來看一回。毫無問題,毫無疑問,穿透母親臉上的疲憊,剔除母親心中的憔悴,兒子看到的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甚至當母親老了,那時兒子仍這樣看過母親不知幾回。甚至在她艱難地喘息著的彌留之際,兒子仍這樣看過她最後一回,排開主觀的偏見兒子的結論沒有絲毫動搖和改變。那個深冬的夜晚,或者仲夏之夜,兒子感到,母親的疲憊和憔悴乃是自己的罪愆。

  母親說:「你怎麼今天吃得不多?」

  「媽。」

  「快吃吧。再吃點兒。吃完了我有話對你說。」

  「我飽了。真的。媽,您說吧。」

  母親沉了沉,小臂平放在桌面上,雙手交叉在一起:「明天咱們要搬家。」

  兒子已經把這件事忘了。現在他問:「搬到哪兒?」

  「搬到……」母親又把目光躲開,頭髮垂下來遮住她的眼睛。

  「媽,搬到哪兒去呀咱們?」

  這一次母親飛快地把目光找回來,全都撲在兒子的臉上。「搬到,你父親那兒去。」

  「我爸爸?」

  母親的目光都撲在兒子臉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兒?」

  還是那樣,母親沒有回答。

  「他回來了嗎?他住在哪兒?媽,爸爸有信來了嗎?」

  母親說:「他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

  兒子回頭看看,四下裡看看,然後看著母親。

  「好孩子,」母親叫他的名字(Z或者WR),「去,去看看你自己的東西。」

  「他怎麼不來?爸爸他怎麼不來找我們呢?」

  「把你自己的東西,把你要的東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媽……」

  「去吧。明天一早我們就搬過去。」

  母親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少年回到臥室。父親這個詞使WR感到由衷的遙遠和陌生,弄不清自己對那個不曾見過的男人懷有怎樣的感情,對那個即將到來的男人應該恨還是應該愛,他為什麼離開母親為什麼到現在才想到回來。WR抽出一張唱片放在唱機上,依我想,他最喜歡的是馬勒的那部《復活》。那樂曲總讓WR想到遼闊、荒茫的北方,想到父親。即便父親更可能遠在南方,但想起父親這個詞,少年WR總覺得那個男人應該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連的荒原,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親應該在天空地闊風高水長的地帶漂泊,歷盡艱險也要回來,回到他和母親身旁。

  Z把幾十張唱片都擺在床上,站在床邊看了它們一會兒。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們。首先要帶的東西就是它們。這些唱片是他最心愛的東西,除此之外這還是父親留給他的東西,他想,明天應該給父親看,讓父親知道,他和母親把它們從南方帶到了北方。在唱機上和在Z九歲的心中,緩緩轉動著的,我想或許就是那張鮑羅丁的歌劇《伊格爾王》。Z對那張唱片的特殊喜愛,想必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伊格爾王率軍遠征,抗擊波羅維茨人的入侵,戰敗被俘。波羅維茨可汗賞識他的勇敢、剛強,表示願意釋放他,條件是:他答應不再與波羅維茨人為敵。這條件遭到伊格爾王的拒絕。波羅維茨可汗出於對伊格爾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為伊格爾王表演歌舞……Z沒有見過父親,他從這音樂中看見父親……天蒼蒼,野茫茫,落日如盤,異地風煙……從那個高貴的王者身上他想像父親,那激蕩的歌舞,那近看翩翩,遠聞嫋嫋的歌舞!從中他自戀般地設想著一個男人。

  但是他們還從沒見過他們的父親,從落生到現在,父親,只存在於Z和WR的設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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