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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48

  有一天,幾十年後的一天,我偶然又從那座廟前走過,那兒已經不是學校了,廟門已被封死不知那老廟又派作了什麼用場。忽然我望見那棵巨大的白皮松還在,在牆頭和殿頂上伸開它茂盛的枝葉。我站下來,心想,我不見它的這麼多年裡,它一向就在那兒一塊塊剝落著鱗片似的樹皮,滴淌著黏黏的松脂,是嗎?那條小街幾乎絲毫未改,滿街的陽光更是依然如故,老廟裡上課的鈴聲仿佛又響起來,讓我想起很多少年時代的往事,同時我又想起那個可怕的孩子。那個可怕的孩子,他像一道陰影籠罩著我的少年時代,使種種美好的記憶都經受著它的威脅。

  他把黏黏的松脂抹在我的頭髮上,那一次我不知深淺地反抗了。他本來長得瘦小,我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倒在地上,但是他並不立刻起來還擊,他就坐在那兒不露聲色地盯著我。(我現在想,他是本能地在判斷著我到底是強還是弱。現在我想,我很可能放過了一個可以讓他「第一跟我好」的機會,因為我害怕了,這樣他不僅不必「第一跟我好」,而且選定我作為他顯示才能的對象了。那個可怕的孩子,讓我至今都感到神秘、恐怖和不解。)我本來準備好了也挨他一拳,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站起來,挨近我,輕輕地但是堅決地對我說「你等著瞧吧」,然後他就走開了,立刻走到所有的孩子中間去說說笑笑了,極具分寸地摟一摟這個的頭,攀一攀那個的肩,對所有的孩子都表示著加倍的友好,仿佛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他一邊,都與他親密無間。

  他就這樣走到孩子們中間去並佔據了中心位置,輕而易舉就把我置於孤立了。孤立感猶如陰雲四合一般在我周圍聚攏,等我反應過來,那孤立的處境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能夠擺脫得了。現在我說起這件事還感到一陣透心的陰冷。他走到孩子們中間去了,我便走不進去了,我只好一個人玩。有好幾天我都是一個人玩,走來走去像一隻被判罰離群的鳥兒。我想要跟誰玩,甚至我一走近誰,那個可怕的孩子就把誰喊過去,就非常親密地把誰叫到他那邊去。我已經輸了,我現在才看出所有的孩子都在那一刻輸給他了,因為沒有哪一個孩子願意落到我的處境,沒有哪一個孩子不害怕被孤立。那些天我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都是鬱鬱寡歡一個人呆呆地發愣。奶奶摸摸我的頭——溫度正常,媽媽看看我的作業本——都是五分。「怎麼啦你?」我不回答,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但那個可怕的孩子並不就此罷休,他是個天才幾十年後我將會懂得世界上確實有這樣可怕的天才,他並不想還我一拳也並非只是想孤立我,他是想證明他的力量,讓所有的孩子都無可選擇地聽他的指揮——但願這不是真的,至少在一個少年身上這不是真的吧。但這是真的。也許生命到了該懂得屈服的時候了,也許我生命中的卑躬屈膝到了應該出生的時候了。那個可怕的孩子,他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來試驗我的軟弱也試驗他的強大了。這也許是命運所必要的一種試驗,上帝把一個扁平的世界轉動一下以指出它的立體、它的豐富,從而給我又一個新的但是齷齪的生日。那是在課堂上,當老師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一道題的時候,那個可怕的孩子故意把桌子搖得哐哐響,老師回過頭來問:「是誰?」那可怕的孩子馬上指著我說:「是他!」不等老師說話,他就問幾個最跟他好的孩子:「是不是他?是不是?」

  那幾個孩子都愣了一下,然後有的高聲說是,有的低聲說是,有的不說話。老師可能不大相信,就叫起一個孩子來問:「是誰?」那是個平時最老實的孩子,但是他看看我,低聲說:「我,我,我沒看見。」老師看著我,可竟連我自己都不敢申辯,我又驚又怕滿臉通紅倒真像是被抓住的罪魁禍首。我看見那個可怕的孩子此時坐得端端正正,雙手背後挺胸抬頭,全力表現其對紀律的尊重,目光中竟流露著不容置疑的誠實。

  那天放學回到家,我勉強把功課做完,就又呆呆地坐著一聲不吭,奶奶過來問我:「你到底這是怎麼啦?」我哇的一聲哭出來。奶奶說:「說,有什麼事就說,哭什麼呀?」我的屈服、諂媚、諂媚的願望和諂媚的計謀,就在那一刻出生了。我抽抽噎噎地說:「我想要一個足球。」我竟然說的是:「我想要一個足球。」我竟然那麼快地想到了這一點:「我想要一個足球。」奶奶說:「行,不就是一個球嗎?」我說:「得是一個真正的足球,不是膠皮的得是牛皮的,我怕我爸我媽不給我買。」奶奶說:「不怕,我讓他們給你買。」

  因為那個可怕的孩子最喜歡踢足球。因為我記得他說過他是多麼渴望踢一回真正的足球。因為我知道他的父母不可能給他買一個足球。

  奶奶帶我去買了一個兒童足球,雖然比真正的足球小一些,但是和真正的足球一樣是牛皮製作的。從商場回來,我不回家,直接就去找那個可怕的孩子了。他出來,看我一眼,這一眼還沒看完他已經看見了我手上的足球。我說:「咱們踢吧。」他畢竟是個孩子,他完全被那個真正的足球吸引了忘記了其他,他接過足球時那驚喜的樣子至今在我眼前,那全部是孩子的真正的喜出望外,不摻任何雜質的欣喜若狂。他托著那個足球跑去找其他住在附近的孩子:「看哪,足球!」我跟在他身後跑,心裡鬆快極了,我的預謀實現了。「看哪,足球!」「看呀,嘿你們看呀,真正的足球!」那個足球忽然把他變得那麼真誠可愛,竟使我心中有了一絲不安,可能是慚愧,因為這個足球不是出於真誠而是出於計謀,不是出於友誼而是出於討好,那時我還不可能清楚地看見這些邏輯,隨著住在附近的孩子們都跑來都為我的貢獻歡呼雀躍,我心中那一絲不安很快煙消雲散。那個可怕的孩子天生具有組織才能,他把孩子們分成兩撥,大家心悅誠服地聽憑他的調遣,比賽就開始了。

  在那條胡同深處有一塊空地,在那兒,有很長一段時期,一到傍晚,總有一群放了學的孩子進行足球比賽。那個可怕的孩子確實有著非凡的意志,他的身體甚至可以說是孱弱,但一踢起球來他比誰都勇猛,他做前鋒他敢與任何大個子衝撞,他守大門他敢在滿是沙礫的地上撲滾,被撞倒了或身上被劃破了他一聲不吭專心致志在那只球上,仿佛世界上再沒有其他東西。他有時是可愛的,有時甚至是可敬的,但更多的時候他依然是可怕的。天黑了孩子們都被喊回家了,他跟我說:「咱們再踢一會兒吧?」完全是央告的語氣。我說:「要不,球就先放在你這兒吧,明天還給我。」他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令人感動的驚喜。他說:「我永遠第一跟你好,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那一刻我們倆都是真誠的。

  但是,刻骨銘心的悲哀是:這「真誠」的壽命僅僅與那只足球的壽命相等。

  終於有一天我要抱著一個破足球回家。

  我抱著那只千瘡百孔的足球,抱著一個少年陰雲密布的心,並且不得不重新抱起這個世界的危險,在一個秋天的晚上,沿一條掌起了燈的小街,回家。秋風不斷吹動沿街老牆上的枯草,吹動路上的塵土和敗葉,吹動一盞盞街燈和我的影子,我開始張望未來我開始問這一切都是為什麼。我想,那就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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