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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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那鐘樓倒塌了。繼而那教堂也拆除了,片瓦無存,在教堂拆除後的那塊空地上建起了一個大國的使館。後來,那使館的旁邊又建起了一座紅色的居民大樓。

  我記得幾十年前當聽說要蓋那座大樓的時候,我家那一帶的人們是多麼激動。差不多整整一個夏天,人們聚在院子裡,聚在大門前,聚在街口的老樹下,興致勃勃地談論的都是關於那座大樓的事。年輕人給老人們講,男人給女人們講,女人們就給孩子們講,都講的是那座神奇美妙的大樓裡的事。那座大樓裡的一切都是公共的,有公共食堂、公共浴室、公共閱覽室、公共電話間、公共娛樂廳……在那兒,在不遠的將來,不必再分你我,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所有的人都盡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計報酬,錢就快要沒用了,誰需要什麼自己去拿好了,勞動之餘大家就在一起盡情歡樂……人們講得興奮,廢寢忘食,嗓子沙啞了眼睛裡也都有血絲,一有空閒就到街口去朝那座大樓將要聳起的方向眺望。

  從白天到晚上,從日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萬丈把月亮也逼得暗淡下去,人們一直眺望,遠處塔吊的轟鳴聲片刻不息。奶奶很高興,她相信謝天謝地從此不用再圍著鍋臺轉了。我也很高興,因為在那樣一座大樓裡肯定會有很多很多孩子,遊戲的隊伍無疑會壯大。我不知道別人都是為什麼而高興而激動。但後來又有消息說,那樓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那一帶的人們並不能住進去。失望的人們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問,才明白那樓確實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聽說像這樣的大樓將要永遠不斷地蓋下去直到所有人都住上,人們才又充滿著希望回來。

  據歷史記載,有過一次「反右」鬥爭。想必就是那些年。

  據歷史記載,有過一次「大躍進」運動。想必就是那一年。

  外部世界的歷史,將要或者已經與我的生命相遇了。就在我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無牽無掛地消磨著我的童年時光,就在那時候,外部世界已由一團混沌千變萬化終於推出一部獨特的歷史。這樣的過程無論需要多久對我來說都是一樣。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是,它以其一點等待著我的進入了。當你必然地要從其一點進入,我說過了,你就會發現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張縱縱橫橫編就的網中,你被編織在一個既定的網結上,並且看不出條條脈絡的由來和去處,那就證明歷史的確在。

  那一年,一九五八年,那是一個確鑿的年份。我看見過它。我翻開日曆看見了它,黑的、綠的和紅色的字:1958。我記得有一天它是紅色的字,奶奶、媽媽、爸爸都在我面前,為我整理書包、筆、本子和一身嶄新的衣裳,他們對我說:你就要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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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小學的校址,原是一座老廟,紅牆斑駁,坐落在一條小街中央。兩扇又高又厚的木門,晨光中吱呀呀地開啟,暮色下吱呀呀地關閉,依舊古刹般森然威肅。看門並且負責搖鈴的,是個老頭,光光的頭皮仍像是個剃度的僧人;都說他原就是這裡的廟祝。進門是一片空闊的院落,牆根、牆頭、甬道的石縫中間蒿草蓬生,說不準是散佈著頹敗還是生機。有幾棵柏樹,有一棵巨大的白皮松。那白皮松要三四個孩子拉起手來才能圍攏,樹皮鱗片似的一塊塊剝落,剝落處滴出黏黏的松脂。再進一道垂花門,迎面是正殿,兩廂是配殿,都已荒殘,稍加清理裝修就作了教室。昔日的誦經聲改為孩子們的讀書聲而已。

  我記得我是個怯懦的孩子,是個過分依賴別人的孩子,可能生性如此,也可能是因為我生來受著奶奶太多的愛護。我想我曾經一定是個畏怯得令人厭倦的孩子。我記得,很多天很多天我還不敢獨自去上學,開始的幾天我甚至不能讓奶奶離開,我坐在教室裡,奶奶就坐在教室外面的院子裡,奶奶一走我就從教室裡跑出來跟著她走,老師的斷喝和同學們的嘲笑都不能阻擋我,只要我跑到奶奶身邊我想就平安了。後來好了些,但去上學的路上還是得奶奶陪著。那條小街上的太陽,那座老廟裡的鈴聲,那棵巨大的白皮松和它渾身滴淌的松脂,以及滿院子草木隨風沙啦沙啦地搖響,都讓我不安。在學校門前跟奶奶分手時我感到像是被拋進了另一個世界,我知道我必須離開奶奶到那個世界裡去,心中無比悽惶。那是一個有著那麼多陌生人的世界呀。

  我說過,我的生日並沒有一勞永逸地完成。

  也許是我生性膽小,也許那個陌生的世界裡原就埋藏著危險。在那兒,在那所小學在那座廟院裡,世界的危險將要借助一個可怕的孩子向我展現,使我生命中的孤獨和恐懼得以實實在在地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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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牢牢地記住一個可怕的孩子。我至今沒有弄懂,為什麼所有的孩子都怕他,都恭維他,都對他唯命是從。現在我唯一明瞭的是,我之所以怕那棵白皮松,是因為那個可怕的孩子把黏黏的松脂抹在我的頭髮上,他說否則他就不跟我好。他不跟誰好誰就要孤立,他不跟誰好所有的孩子就都不跟誰好,誰就要倒黴了。他長得又矮又瘦,臉上有一條條那麼小的孩子難得的皺紋兒,但他有一種奇怪的(令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的)力量。

  他只要說他第一跟誰好,誰就會特別高興;他說他第二跟誰好、第三跟誰好、第四跟誰好……最末跟誰好,所有的孩子就都為自己的位置感到欣慰或者悲傷。他有一種非凡的才能。現在我想,他的才能在於,他準確地感覺到了孩子們之間的強弱差別,因而把他們的位置編排得恰如其分,令人折服。他喜歡借此實現他的才能。但是一個孩子具有這樣的才能,真是莫測高深的一種神秘,我現在仍有時戰戰兢兢地想,那個可怕的孩子和那種可怕的才能,非是上帝必要的一種設計不可。否則怎麼會呢?他是個天才。不錯,那也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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