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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43

  我從虛無中出生,同時世界從虛無中顯現。我分分秒秒地長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鑲嵌進擴展著的世界之中呢?還是擴展著的世界攪拌在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樣,相依為命。我的全世界從一間屋子擴展到一個院子,再從一個院子擴展到一條小街,一座城市,一個國度,一顆星球,直到一種無從反駁又無從想像的無限。簡單說,那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我有時想像那無從想像的無限,發現其實很簡單——只是人們並不想老實地承認——那不過是想像力的極限罷了。無限,是極限的換一種說法。無限是極限的一個狡猾的別名。

  就像有一架攝影機,緩緩搖過天花板:白色已經泛黃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圈波紋般的雕飾,從圈心垂吊下一盞燈。孤寂而冷漠的一盞燈。燈罩的邊緣如起落的波浪,但不動,安分得很,像一朵被凍僵的花。

  接著,攝影機下搖:牆上有一幅年畫,那年畫想必已經待在那兒很久,已經並不緊貼住牆壁了,風從窗外來,它就嘩啦啦地抖,想要招展而終於不能。年畫上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懷裡都抱著鴿子,背後的藍天上也飛著鴿子。見過那幅畫的人都會記起,它的標題是「我們熱愛和平」。

  再橫搖:無聲地搖過那幅年畫,搖過明淨的窗,潔白的窗紙和印花的窗簾,窗臺上一盆無花的綠葉,再搖過一面空白的牆,便見一張紅漆長桌和兩隻紅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鐘,「滴—答—、滴—答—、滴—答—」,聲音很輕,但是很有彈力,「滴—答—、滴—答—、當——」,最後一下響,聲音很厚,餘音悠長。

  鏡頭推進,推向那架老座鐘: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的一圈羅馬數字,和一長一短兩支鏤花的指針,圓盤是非常精細非常複雜的金色圖案,圖案中有兩個赤裸著身體的孩子,兩個孩子在那時間裡永遠不長大,永遠都快樂。鏡頭在那兒停留也許是一會兒也許是很久,不必考慮到底是幾點,兩支鏤花的指針可以在任何位置。無所謂,具體的時間已經無所謂,不可能記得清了。畫面淡出。

  據歷史記載,有過一場「鎮反」運動。可能就是那年。

  據歷史記載,在朝鮮發生過一場戰爭。可能就是那幾年。

  那時候奶奶總在學唱一支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國兵呀……」

  歷史在我以外的世界,正不停頓地行進。

  另一幅畫面淡入:半開著的屋門,露出一隙屋外的世界,明媚動人。然後,如同鏡頭拉開:棋盤一般的青磚地,一方一方地鋪開鋪向遠處的屋門,從那兒從半開的門中,倒下來一長條邊界分明的陽光,平展展地躺倒在方磚地上,空淨、燦爛、安詳。如同攝影機向前移動,朝著屋門,很不平穩地向前移動:青磚地搖搖晃晃地後撤。忽然那條陽光中進來一個影子進來一個聲音,奶奶或者媽媽的聲音:「慢點兒慢點兒,哎——對啦,慢一點兒。」很不平穩但是繼續前移,慢一點兒或者一點兒也不慢,越過那條齊整的陽光,門完全敞開時陽光變寬了,越過門檻,下了臺階,停住。鏡頭猛地搖起來:猛地滿目令人眩暈的輝煌。

  然後仿佛調整了光圈,眼前慢慢地清晰了,待景物慢慢清晰了卻似另一個世界,一個新的全世界,比原來的全世界大了很多倍的又一個全世界。向東橫搖一周,再向西橫搖一周:還是那些房屋,走廊、門窗、柱梁、屋簷,都還是那麼安靜著待在那裡,卻似跟原來看到的不盡相同。現在不是從玻璃後面看它的一幅畫面,現在是置身其中,陽光溫暖地包圍著,流動的空氣緊貼著你的周身徐徐地碰著你的皮膚,帶著花木的芬芳,帶著泥土的濕潤,帶著太陽照射下的磚牆和石階的熱味兒,帶著陰涼的屋簷下和走廊上古老的氣息,世界就變了樣子。那是不是又一個生日呢?搖向天:天是那麼深而且那麼大,天上有盛開的花朵;搖向地:地原來並不一定都是青磚鋪成的呀,地上有謝落的花瓣。可能是暮春時節。

  歷史記載,曾有過一次「肅反」運動。也許就是那年。

  歷史記載,有過「公私合營」,有過「三反」「五反」以及「掃盲」運動。也許就是那幾年。

  記得那時爸爸媽媽晚上很晚很晚還不回來。奶奶在燈下讀《識字課本》:「……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都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奶奶總是把「吼聲」念成「孔聲」。

  攝影機上搖下搖左右橫搖,推進拉開前後移動:視點亂了,目不暇接。就是說,我能跑了。

  我能到處跑了。無牽無掛地跑,不知深淺、大喊大笑地跑,但摔倒時那地面堅硬且兇狠,心裡湧出無限的驚駭和冤屈,倘奶奶或媽媽就在近旁,那冤屈便伴著號啕愈加深重。我童年住的那個院子裡有兩條十字交叉的甬道,十字甬道與四周的房基連成一個「田」字,「田」字的四個小方格是四塊土地,種了四棵樹:一棵梨樹,一棵桃樹,兩棵海棠樹。到了春天,白的和粉白的花朵開得滿天,白的和粉白的花瓣落下一地。四棵樹下種了西番蓮、指甲草、牽牛花、夜來香、草茉莉……一天到晚都有花開。

  我還記得我要仰望西番蓮那碩大的花朵,想想那時我才有多高?早晨,數一數牽牛花又開了多少。傍晚,揪一朵草茉莉當做小喇叭吹響。夜來香展開它淡黃色的極為簡單的花瓣,我不用蹲下也不用彎腰,走過去鼻子正好就貼近它,確認晚風裡那縹緲的清香正是來自於它。想想看,那時我才有多大?還有跟那花香一般縹緲的鐘聲,一絲一縷悠悠揚揚地不知到底從哪兒傳來,早晨、中午、晚上,都聽見。直到有一天我走出這個院子,走到街上去,沿著門前那條街走了很遠以後,我的印象裡才似真似幻地浮現出一座教堂。我見過一座教堂,我也聽見過一種鐘聲,但那教堂和那鐘聲在我的記憶裡分隔了很久很久,很多年以後,那縹緲的鐘聲才從我印象的角落裡找到了那座教堂。

  44

  我和幾個童年的小夥伴循著那鐘聲走,走進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園子。推開沉重的鐵柵欄門,是一片小樹林,陽光星星點點在一條小路上跳躍。鐘聲停了,四處靜悄悄的,能聽見自己的腳步,隨後又聽見了輕緩如自己腳步一般的風琴聲。矮的也許是丁香和連翹,早已過了花期。高的後來我知道那是楓樹,葉子正紅,默默地心甘情願地燃燒。我們朝那琴聲走,琴聲中又加進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樹林,就看見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個很高的尖頂和幾間爬滿斑斕葉子的矮房,周圍環繞著大片大片開放著野花的草地。琴聲和歌唱就是從那矮房中散漫出來,蕩漾在草地上又飄流進楓林中。教堂尖頂的影子從草地上向我們伸來,像一座橋,像一條空靈的路。教堂的門開著,看門的白髮老人問我們:找什麼呀,你們?或者:你們要到哪兒去呢,孩子?

  後來那教堂關閉了,園門緊鎖,除了黎明和黃昏時分一群群烏鴉在那兒聒噪著起落,園內一無聲息。

  這更增添了我們對它的神秘感。有一天趁看門的老人打盹的時候,我們翻過園牆,跳進園中遊逛。那是冬天,雪地上除了烏鴉和麻雀的腳印就是我們的腳印。北風在冬日靜寂的光線裡揚起細雪,如沙如霧,晶瑩迷蒙。教堂尖頂的影子又從雪地上向我們伸來,像一座橋像一條寂寞的路,我們走進去,慢慢地走進那影子又慢慢地走出來,有點兒懷念往日那悠遠凝重的鐘聲。我們終於弄開一扇窗戶鑽進教堂,教堂裡黴味兒撲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嘰嘰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塵糟蹋得一片狼藉。我們爬上鐘樓,用木棍去敲那銹蝕斑斑的大鐘。鐘聲雖然微弱但依舊動人,它在空曠的雪地上回旋,在寒冷的陽光裡彌漫,飄搖融解進深遠巨大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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