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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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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F醫生的夫人,我未能從那個婚禮的宴席上得到任何印象。她註定跟O的前夫一樣,在寫作之夜是個被忽視的角色。她的形神以及她的身世,唯可能隨著日後F醫生連綿不斷的夢囈而稍有觸動,或者,在常常被歷史忽略的人群中發現一點兒她存在過的跡象。

  F醫生的婚禮進行得很正常,婚後的一切也都合情合理,生活按部就班地運轉。已經說過了,隨後的二十多年裡,他就像一條落差很小且流量均勻的小河,涓涓潺潺四季不廢。只有一次他的心被刺痛了一下,感到自己和周圍的世界都忽悠悠地昏眩了一會兒,那是因為新婚的窗簾讓夜風吹拂得飄動,飄動得舒展、深穩,他忽然想到在這世界上的另一處,蜜月中的窗簾也會這樣飄動,N的窗簾不管這樣飄動了沒有但時間不停頓地流走這樣的飄動總會在某一刻發生,到處的風都是一樣,到處的夜風都要吹拂,那樣的飄動在所難免。他忽忽悠悠地聽著那夜的風天昏地暗刮了一宿,天亮時風平浪靜,夫人告訴他:「夜裡你嘰裡咕嚕夢話就沒停。」自那以後他避免去做這樣的細節聯想。他辦到了。他有效地阻滯了心或腦的這一功能,二十多年來他的心魂愈益平靜全賴於此。詩人L後來讚揚抑或譏諷地說過他:「F,誰是佛?你!你知道嗎你就是佛,風動旗動心不動F你已經成佛啦。」

  所以,對於F醫生也忽然激動地走進那個不同尋常的夏天裡去,F夫人驚訝不已。

  F夫人二十多年來卻有了不小的變化,隨著人到中年,她素有的嚴肅、古板、一本正經的習慣逐年有所消失,以往瘦長而發緊的身材可能原本就埋藏了其他因素,現在舒展了,豐腴了,倒比年輕時還要明朗了。F醫生肯定沒有注意到這些變化。F夫人在一家機關的資料室裡任職。事實上那資料室只由她一個人管理,所謂管理就是不讓那成噸的印刷品引起火災,至於查閱資料的人如何在那兒像一隻困獸似的東突西撞,而終於從堆積無序的紙山中奪路而逃,那不是她的責任。

  F夫人現在喜歡看看電視連續劇,喜歡翻翻各種各樣的雜誌,喜歡編織和收藏各色各類的毛線,她叫得出所有影星和歌星的名字,並諳熟他們的婚戀史。丈夫的脾氣好得不能再好,對她從無挑剔,給他買什麼衣服他就穿什麼衣服,除了吃飯和抽一點兒煙他再不需要錢。女兒已經上了大學,大致上不用她操心了。不知她從哪兒找來了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雜誌,不管是站在廚房裡、坐在廁所裡、躺在沙發上、趴在陽臺的欄杆上她都能看得入迷,真正為那些杜撰的故事動情,有時竟至一整天默默悠悠坐臥不寧,鬱鬱寡歡直到晚上。

  這樣的時候如果F注意到了,F會驚慌地放下手裡的醫學書問她:「怎麼了你,哪兒不舒服?」或者:「怎麼感覺不好?」雖然一字一句都只像是醫生的詢問,但神情語氣之溫柔焦慮還是更像病人的家屬。這使得夫人屢屢失去對他發火的動力。性情愈益寬厚的F夫人偶爾想過:我的丈夫是醫生呢,還是我的醫生是丈夫?但這問題一向沒有答案。杜撰的故事纏繞著F夫人直到晚上,躺在床上要是她到底按捺不住還是想給F講一講書中人物的遭際,最好的結果是聽到一陣安詳的鼾鳴。要是F為了表明他對文學或對夫人的尊重,從睡魔的法力中掙扎著搭訕,結果倒要壞得多:開始還好,他畢竟還有能力順從著夫人的思路,但漸漸地他的應答便南轅北轍不著邊際了,也可能又是一些類似醫療的用語——中文的、英文的、拉丁文的沒有一定,也可能是些不明由來的短句,毫無規則地羅列,頗具詩意地組裝。

  F夫人便知他正在現實和夢鄉的邊緣徘徊。F夫人興致全光睡意全光,月在中天,倒不如聽聽這個幸福的醫生還會說些什麼。然而F的夢語,細聽,似都有著不祥的餘音縈回繚繞,夾雜著仿佛缺氧般的喘息抑或是啜泣。有幾回F夫人忽發奇想,躺在現實中與這個夢中人對話,一句一句跟著他的邏輯勾引他說下去,那孤獨的夢者便呈現出從未有過的亢奮,雖一唱三歎般的話語依舊艱澀難解,卻堪稱才情橫溢文采飛揚,使F夫人時而暗自驚詫,時而滿腹狐疑,時而醋意萌動,時而如墜五里霧中,到後來她不敢再搭腔了,她覺得一下下毛骨悚然,那夢語中似乎隱含著一個名字,似乎一個不散的冤魂在一片歷史的殘跡上空流連不去。她輕輕地喚他,推他,輕輕地撫摸他,讓他平息讓他從那個缺氧的地帶裡回來,她怕他真的說入非非致使白天也喪失掉安定。

  不過F夫人的這份擔心純屬多餘,自從二十多年前他們結婚的那一天起,F醫生的黑夜和白天從不混淆,他從不把黑夜的夢帶進白天。不,不是不把,而是不能,隨著白晝的到來無論什麼稀奇古怪的夢都必然消散得無影無蹤,他自己對此也深感迷惑;他記得過去母親總嫌他做事不穩重,責備他考慮問題不實際,嘲諷他「迷迷糊糊的白天也像在做夢」。事實上F夫人明白自己沒有理由擔心,二十多年的每一天都在表明,她的丈夫僅是個夜夢者,到了白天他就只在一條固定的河床裡流,不同的時間裡翻動著相同的浪花。因而,一想到F忽然氾濫到那個夏天的潮流裡去,F夫人總要下意識地看看周圍:這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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