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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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在一個城市裡居住,但自分手後F再沒見過N,非常奇怪二十多年裡竟連一次偶然相遇的機會也沒有,但他沒有一天不想起她。一天當中總有閑下來的時候,一個手術做完了或是一頓飯吃過了,總會有暫短的閒暇,他就會想起她:N此刻在哪兒?N正在做什麼?N今年多大了?她已經發胖了還是永遠都不會發胖?她有些老了嗎?她也會老嗎?她老了是什麼樣子?想像不出。在他的眼前,N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子,衣著簡樸大方,身材健美,臉上找不到一絲皺紋。在上班的路上,在下班的路上,或是讀一份病歷的間歇,聽一場無聊的報告的時候,以及無論為了什麼事必須擠在人群中無所作為之際,心裡忽然會有一塊不大的空隙,F想起N:她不至於忽發奇想改了名字吧?她還是在老地方住嗎?從她的窗口望出去,有什麼?有一排樹,有一條路,那條路的西端是堵死的,有一盞高而暗的路燈。那盞燈被風吹得搖搖欲墜,地上的人影和樹影便無聲地移動。從樹葉稀疏之處能看見她的窗口,站在那些晃晃蕩蕩的影子裡就像站在一葉漂泊的小船上。他曾多少次站在那兒,看見她的窗開著或是關著,看見那兒有燈光或是沒有燈光,或是黑洞洞的窗口忽然間光芒四射……

  ……當我~~還沒來~~到你的面前,你千~~萬要把我呀記在心~~間,要耐心~~地等待我耐心地等待我,姑~~娘!我心像東方初升的紅太陽~~嗚喂~~,sin—sin—so,sin—sin—so,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帆~~,姑娘~~啊我~~要同你見面~~,向你訴~~說心中的思念~~,sin—sin—so,sin—sin—so……

  那曾經多麼近而如今多麼遠的歌呀……不,這麼多年了,F想,N肯定已經搬了家。那麼她現在住在哪兒?他要是想知道,那其實很容易,不必費太多力氣就能打聽到,但是他不想。他知道,空冥的猜想可以負載任意的夢景,而實在的答案便會限定出真確的痛苦。他以為詩人L總在為實現夢想而百折不撓,實在與詩人的邏輯不符。他把這歸咎為詩人的年輕。在F看來,夢是自己做的,並且僅僅是做給自己的,與他人無關,就像詩其實僅僅是寫給自己的沒道理發表或朗誦一樣。如果上帝並不允許一個人把他的夢統統忘得乾淨,那麼最好讓夢停留在最美麗的位置,在那兒畫一個句號,或是一行刪節號。所謂最美麗的位置,F醫生以為,並不一定是指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煎熬的位置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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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經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有時候我懷疑:F不斷地想起N,未必一定是思念,那更像是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生活所養成的習慣,是他平靜河流上的一個擺渡,或者更像是一種枯寂的消遣,最多是略帶憂傷略帶溫馨的欣賞——就像是集郵,把往日的收藏拿出來看一看,無論是引出快樂還是引出痛苦,都益于時光的流逝,然後依舊把它們收藏起來,不讓它們為非作歹打破一條河流的通暢,包括不讓往事把今天弄得臉色慘白。很長的一段時期內,我被這樣的懷疑搞得沮喪。只要等到有一天,F醫生已不在人世,詩人L也不再年輕,等到詩人L多年的夢想就要實現或者永遠地破滅之時,那時詩人才能對我說:你錯了,錯了,真的你理解錯了,你還不懂得什麼是幸福的位置。

  詩人說:一個幸福的位置,其實就因為它是一個美麗的位置。

  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從赤誠相見退回到彬彬有禮的位置。

  一個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心血枯焦卻被輕描淡寫的位置。

  37

  二十多年前的晚些時候,F醫生結了婚。

  N見了F的婚禮。是見了,不是參加。那完全是巧遇。

  那天,N與一群大學時的同學在一家餐館裡聚會。席間自然是互相詢問著畢業後的經歷,詢問著未能與會的同學都在何方,在幹什麼,結婚了沒有或是有了兒子還是有了女兒,自然很是熱鬧。但隔壁似乎更熱鬧,哄笑聲不斷,一浪高過一浪總是壓倒這邊。

  「那邊在幹嗎哪?」

  「結婚的,這你還聽不出來嗎?」

  「不是新郎就是新娘,家裡肯定不一般。」

  「何以見得?」

  「你們沒見門外的轎車?好幾輛,有兩輛『伏爾加』,還有一輛『吉姆』。」

  大夥都對新郎新娘的樣子發生興趣,也許是對新郎或新娘的父母抱了好奇,輪流出去看,在那婚宴的門前走個來回。

  只有N一言不發,呆坐不動。自打一入席N就聽見隔壁的喧鬧中有個非常熟悉的嗓音,不久她就聽出,那不僅是F而且是新郎F。

  出去的人有的看清了,有的沒看清。看清了的人回來調侃說,新娘容貌平平,新郎倒是文質彬彬儀錶不俗,他未必不能找到一個更好的。N的味覺幾近麻痹,嘴裡機械地嚼著和咽著,耳朵裡則塞滿了隔壁的陣陣哄笑。

  終於,她還是藉口去方便一下而離席。

  她不敢在隔壁的門前停留,走過那兒時竟不敢側目。她走到院中,在一棵大樹的影子裡獨自站了一會兒,舒一口氣,不想回去但還是得回去,總不能就這樣不辭而別。回來時她不經意地走進盥洗間,在那兒偶然發現了一個極恰當的角度:盥洗間的門半開著,從穿衣鏡裡剛好可以望到那個貼了喜字的房門。她在那兒磨蹭了很久,終於等見新郎和新娘從那門裡出來送客。那當然是他,是F,一點兒沒變(事實上F只是在新婚前夜才把白髮染黑,此後再沒染過)。N一動不動站在那面穿衣鏡前,看著那對新郎新娘,看著他們與客人不疼不癢地道別,滿臉堆笑著送客人出去。N以為F不可能發現她,但是鏡子裡送客回來的F忽然停住腳步,神情驚詫;新娘並未發覺,從他身旁走過獨自回屋去了。走廊裡只剩下F愣愣地站著,朝N這邊佇望,那表情毫無疑問是發現了她。N低下頭擺弄一會兒衣裳,再抬頭,F仍然站在原地朝她這邊望,鏡子裡四目相對。N和F,在那鏡子裡互相望著,不說話,很久,也都沒有表情。那情景就像是在美術館裡,他或者她,面對一幅畫,一幅寫真的肖像,寫真的他或者她,看得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那幅畫。直到新娘出來對新郎說了句什麼,F才猛地轉身離去……

  就我的記憶所及,這是N最後一次看見F。

  N相信那個女人是愛F的,但不相信F會愛那個女人,雖然F肯定會「對得起她」,但是N不相信他對那個女人是出於愛情。

  此後N也很快地結了婚,與一個剛好在那時向她表達了愛慕之情的人。N明白,這在她,也不是出於愛情。N在鏡子裡與F最後望別之時就已決定:從現在開始算起,誰最先向她求婚,她就嫁給誰。真是「來早了不如來巧了」,一些多年來對N抱著幻想的男子漢只好暗自歎息:N,你這決定應該早些公開才公平呀!N對此淡然一笑,相信自己今生今世不可能再有什麼愛情了,結婚嘛僅僅就是結婚,不過是因為並不打算永遠不結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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