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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39

  四月最後幾天的一個晚上,F醫生很晚才回到家,一切都很正常他還沒有吃飯,一切都符合常規他先去書房再去臥室然後去廚房,動作有條不紊,打算吃晚飯。倒是F夫人聞聲從廁所裡出來時情緒有些低落。

  「餃子,自己煎煎吧。」F夫人的鼻音挺重。

  「怎麼了你,有點兒感冒?」

  夫人沒回答。廁所的門沒有完全關上,F看見廁所的暖氣上放著一摞雜誌,隨後注意到夫人腋下夾了一本黑皮的小書。

  F的目光在那本小書上停留很久。夫人沒理會,顧自走進臥室。

  過了好一會兒,F夫人聽見走廊裡分明有人在說:Love Story。聲音很輕很柔很縹緲,但卻分明:「Love Story。」

  夫人立刻從臥室裡出來,驚訝地看著F醫生:「你怎麼知道?」

  F還站在那兒,停在原地未動,目光也停在原來的地方沒動。有那麼一會兒F完全沒有發現夫人在看著他。

  「一本……老書。」然後F可能是這樣說,說著走進了廚房。

  (未來F夫人堅持說,F醫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態,事實上從他看見那本書時就開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F夫人回憶說:「他一說出那本書的名字我就覺得古怪,覺得渾身上下一陣冷,就像在夜裡那樣,我就猜到可能要出事了,這回非要出點兒什麼事不可了。」)

  F夫人等那陣冷過去之後,問:「你看過這本書?」

  沒有回答。

  F夫人又問:「喂,你聽見沒有!你知道這個故事?」

  仍舊沒有回答。然後廚房裡傳出煎餃子的聲音。

  煎餃子的聲音響了好一陣子,照理說不應該響得那麼久。(未來,據F醫生的兒女推斷,就是在煎餃子的時候F從衣兜裡摸到了一份印刷品,那是白天別人塞給他的他可能已經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張廢紙才從衣兜裡把它摸了出來。但為什麼這份印刷品忽然使F醫生激動起來,那不是F醫生的兒女能夠猜到的。寫作之夜我猜想,那份印刷品上很可能有女導演N在人山人海中拍攝那部故事片的消息。)

  F從廚房裡出來時已是神色大變。他步態遲緩地走進臥室,嘴裡含含混混地嘰裡咕嚕個不停。(那個夏天之後,F夫人才慢慢聽出他嘰裡咕嚕的正是那本《愛情的故事》中的幾句對白。女主人公:「你為什麼愛我?」/男主人公:「就因為我愛你。」/女主人公:「很好,你的理由非常充足。」)然後嘰裡咕嚕停止了,F坐在沙發上,面容僵滯,目光恍惚。

  F夫人猛然醒悟到,一件從未發生過的事正在發生著:F又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徘徊,這樣的狀態終於在白天出現了。F夫人以為這完全是因為那本書,她猜他肯定看過那本書,但他為什麼不承認?F夫人相信夢語更近真情,於是她像夜間曾有過的那樣與這個夢者談話,引導這個喪失了警惕的人洩露秘密。

  她把那本小書在F眼前晃了晃,確信該人已經進入了夢的誠實,然後問他說:「這病,現在,有辦法治了吧?」

  「有一點兒,不多。」

  「什麼病?那是什麼病?」

  「白血病。不過你以為真是因為白血病嗎?」F夢眼蒙矓地望著夫人。

  夫人長籲了一口氣,咽喉裡微微地顫動。她猜對了:F看過這本書,這本《愛情的故事》,但他不想承認,但他從不說起。二十多年中他對她隱藏了多少事呢?

  「對,是,白血病。」她還是說下去。

  「可這不是悲劇的原因。」他說。

  「唉!——好人總是這樣。」F夫人還是說下去,「怎麼好人總是這樣?」

  「悲劇,都是好人與好人之間的事。」

  F夫人機智地跟著他的夢路:「那,悲劇的原因,是什麼?」

  好半天沒有回答。

  「你的,或者別人的,是什麼?」

  這時F醫生的樣子,就好像突然記起一件久已忘懷的大事,驚懼之餘,絞盡腦汁追憶著那到底是什麼事。到底是什麼事呢?

  「譬如說你的,你自己的悲劇,是怎麼回事?」F夫人從婚後第二天的早晨就想問這句話了,可一直拖延了二十多年,「說吧,要是你想找人說說,為什麼不能跟我說說呢?」

  F的頭深埋下去。他真是弄不清這是在白天還是在黑夜了。就在他懵懵懂懂渾然不知所在的當兒,那句消散多年的話又還魂般地聚攏了,並借著他的聲帶振盪起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

  「誰的骨頭?你說誰?」

  也許從來就有這樣一個秘訣:咒語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說出來,就是解除咒語的方法。

  窗外星光朗朗,月色溶溶。

  F喃喃地重複著那句話,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樣清明了。

  少頃,有一片如雲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裡掠過。二十多年的咒語與二十多年的「佛性」便同歸於盡。

  F夫人又有點兒害怕了,也有點兒後悔。她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撫摸他的背,叫他的名字,想把他喚醒回來。但這一次F醫生沒有睡,也再沒有醒。

  他站起來時說了一句話(「我得去看看她了」),聲音輕虛得如同自語,F夫人愣了下神兒那句話已經過去了。但從他的語氣之平和、表情之泰然、目光之迷蒙來判斷,他都像是說的——「我得去睡一下了」。

  40

  夏天過後很久F夫人想,F醫生最後說的肯定不是「我得去睡一下了」,而必是「我得去看看她了」。而且,F夫人終於知道了那個女人的名字。

  那個動盪的夏天之後,女兒在父親四月間穿過的衣服兜裡發現了那份印刷品,拿給母親看。F夫人看著女導演N的名字,一下子全懂了。「就是她。」F夫人說。毫無疑問,這就是盤桓縈繞于丈夫二十多年夢中的那個名字,雲遮霧障年復一年這個名字到底顯形露面了,似從洪曠混荒之中脫穎而出。就是這個名字,肯定就是這個人,就是她!刹那間F夫人把丈夫所有的囈語都聽明白了。

  「不,主要不是因為那本小書。」F夫人說。

  「是她,而是因為她。」F夫人說。

  「誰?」女兒問。

  「因為誰?」女兒問,「她是誰?」

  「為什麼?」女兒問,「您怎麼知道?」

  F夫人一聲不響,覺得再沒有說什麼的理由。

  「媽媽,你怎麼啦?!」女兒喊。

  母親感到女兒此刻看她的眼神,與自己以往在夜間看那個夢者的眼神完全一樣。這樣,F夫人懂得了丈夫早就懂得了的那件事:世間的話不都是為了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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