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五六點鐘,夏天,雨後的太陽很乾淨,就像是初生的孩子頭一次發現這個世界時的目光,很乾淨,略略有一點兒驚訝。很久都不見一個人,雨水未幹的路面上只有他們倆的影子。高樓林立,所有的門窗都關著,燃燒的夕陽從這塊玻璃跳到那塊玻璃,像是照耀著的一群模型。陽臺上甚至沒有晾曬物,沒有女人鮮豔的衣裳,沒有孩子飄揚的尿布,只有堅硬的水泥和它們灰色的影子。樓群巨大的陰影朝一個方向撲倒,整整齊齊,空空曠曠。

  C說:「這情景,我好像見過。」

  「是嗎?」X問,「什麼時候?」

  C不說,但他想起來了:是在夢裡,在他與X分別的長久歲月裡的他的夢裡。

  他們沿著河邊走,落日塗染著河邊磚砌的護欄,上面有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遠處,立交橋如同一個巨型玩具攤開在那裡無人問津,仿佛遊戲的孩子走開了,抱著他們的玩具車跑走了;而他們走來,C和X走進來,仿佛他們被縮小了千萬倍走進了這個被棄置的玩具中。唯獨河水還在流動,晚霞在河面上漸漸地燦爛,霧靄在河面上漸漸飄浮。也許是這條河,也許是他們隨著這條河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時間,於是看見了一座遠古城市的遺跡。

  C說:「這情景我肯定見過。」

  X說:「什麼時候呢?不不,不可能。」

  是的,這樣的情景太陽從沒有見過,夕陽從沒有見過,甚至月亮也沒有見過。但是C見過:在他的夢裡,在他們長久分別的年月,在他去尋找X的夢中。但他沒說。

  他們往回走。回家。回家去。仿佛在一片亙古至今的空寂之中,忽然有了一個女人的腳步,和一個殘疾的男人的輪椅聲。他們沿著一座廟宇暗紅色的圍牆往回走,心中也全是那鮮明而沉寂的紅色,沒有界線。

  「結婚吧我們,好嗎?」

  「好吧。」

  「什麼時候?」

  「明天。」

  這時,不知從哪兒飛起一群鴿子,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甚至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地飛,飛得很快,但沒有聲音,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流暢似乎都不與空氣摩擦。他們佇步仰望,他們的眼神好像是說:這群鳥兒是不是真的?

  待那鴿群消失,等那鴿群又不知落在了哪裡,他們的目光也緩緩降落,落在對方的臉上,久久地互相凝望,好像直到這時他們才想起互相好好地看一看。那互相凝望的目光好像是問:我們呢,是不是真的?我們是不是真的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摸到?

  11

  實際是十三號。但那個負責結婚登記的老太太說:就寫十四號吧,好不好?十三號不吉利,十四號你們說好不好?行吧,行。那雙已經蒼老的手便又寫下一個吉利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對男女是經她這雙手登記成婚的。窗外的牆陰裡,一叢叢草茉莉悄悄地膨脹著花蕾,要在黃昏到來時放出淡遠的苦香。那個老太太端坐在一條長桌後面,任勞任怨地查對著每一張表格,神情和藹又平靜,好像沒有什麼特殊的事發生過,一切都是必然的,好像她認定自己今生今世就是為發放這些結婚證書而來的。驕陽如火的下午,到處都有什麼東西被烤幹了的味兒。

  那個院子正是C童年居住的地方(七歲那年全家搬離了這兒),結婚登記處所在的那排房正是他的落生地。這一點自從他們要去登記時我就知道,但是直到他們登完記往出走的時候,我才忽然意識到這一點。C來到人間,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這個院子。四十年前他哭喊著來到這兒,四十年中他到哪兒去走了一圈呢?(都是哪兒呢?總之走得不算輕鬆,走到了輪椅上。)四十年後他又回到這兒,竟是來這兒登記結婚,這樣的安排挺有新意,未必只是巧合。C指給X看:那是我奶奶當年住的屋子,那是我和我父母當年住的屋子,兩棵棗樹現在還剩一棵,原來還有一排榆樹矮牆現在沒有了,所有的門窗都換過了,但房基和臺階的青石還都是原來的。我記得這些臺階很高,這個院子很大,從院子這頭跑到那頭,對年幼的C來說很是一件辛苦又渴望的事,從那高高的臺階上往下跳(「一、二、三!」往下跳,「預備——齊!」往下跳),則是兼著恐懼和激動的壯舉。當然當然,你曾經還很小。那時C還小,但是未來已經存在。或者是,過去並未消失。在這六月,我仍能看見一個小男孩兒,一絲不掛,就站在那臺階前,青青的棗花灑在他腳下,細細碎碎灑得一地。赤身裸體的小男孩兒看見太陽落在肩上,落在胸前,暖洋洋地落在肚皮上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肚臍的凹陷處留一點陰暗,收一口氣,太陽無比安詳地照耀了那朵小小的男人的標誌。微風輕拂,或許是風把他的影子吹落地上?男孩兒彎腰在地上摸那影子,把紅褐色的小屁股眼兒肆無忌憚地懸在太陽裡。過去並未消失,而未來已經存在。我仍能看見男孩兒扶著臺階的青條石走,新鮮而茁壯的兩條小腿交替著向前。男孩兒發現牆腳下毛茸茸的青苔,發現石縫中的螞蟻東奔西跑,發現一縷陽光在屋簷下變幻形狀,仰頭看一群鳥兒呼叫著在庭院的空中飛過……男孩兒無可非議無從挑剔地接受這樣一個世界,接受他的這一份存在。

  C的生命就從這兒進入世界。也許是,世界徐徐飄來,在這兒萌生出一個欲望的視點(我們把他叫做C),借此得以延伸拓展:樹 風 房屋 街道 日月山川 天深地遠 啦啦啦 你會唱歌了 走出屋門走到街上走著童年 啦啦啦你唱著歌唱著天上的一條路與雲中的一條船唱過了少年的癡駿 啦啦啦 啦啦啦 一個瘦高單薄的青年 路過村落 路過田園 路過雨雪中的車站 路過曠野高原落日孤煙 啦啦啦啦歌聲正美好正有一縷誘人的神秘和激動撲面而來但是音調一變 你正要走進愛情但是你先一步走進了殘疾 於是都變了一切都變了 幾分鐘之前你還蹦著跳著啦啦啦滿懷夢想地走向愛情幾分鐘之後你掉進了殘疾 在你必經之路上殘疾早已排在愛情之前等你到來 無從防備無以逃避你必須接受 就像時間的不可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就像年齡 過來了就不能退回去 就像死不能複生……坐在輪椅上很多年 很多年中你記得看過一個電影 電影中的監獄或者集中營 逃跑的人被抓回來絞死 獄卒對活著的人喊「想逃出去嗎你們死了這條心吧」那一聲喊切中要害 那一聲喊也許並不比死更可怕 但也許比死更可怕 所以有人為它死 就是死也要逃 「想逃出去嗎死了這條心吧」 那一聲喊驚魂動魄 讓你看見了時間 不能退回去 時間才真是這樣想「逃出去嗎死了這條心吧」 那兩條几近枯萎的腿不可能再變回到過去變得像原來那樣健康結實漂亮 你已不是以往的你再不可能是以往的你了死了這條心吧 時間不可逆轉……

  時間是個怪物,最令人不解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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