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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性虐(1)


  有一天,丁一跟秦漢談起了性虐。秦漢:「你認為,那是怎麼回事?」丁一:「是一種,極端的,表達。」秦漢:「等於沒說。」

  丁一:「是一種極端的,愛的形式。」

  秦漢:「還是沒說。不過得謝謝你沒說那是變態。」丁一:「那你說呢,咋回事?」

  秦漢:「這可是娥的本行。別誤會,我是說戲劇,戲劇是娥的本行。性虐,說到底是戲劇。」

  丁一:「唔?有意思。」秦漢:「有什麼意思?」

  丁一:「娥是說,戲劇的根本是可能性。」

  秦漢:「可能什麼?或者說,什麼,可能了?」丁一:「平時的不可能,在戲劇中,可能了。」秦漢:「那麼,在性虐中,是什麼可能了呢?」丁一:「當然是愛。」

  秦漢:「當然又是廢話!」

  丁一:「一種極……極端的東西,可能了。」

  秦漢:「對不起我還是得問,極端的什麼東西,可能了?或者說極端的什麼東西,原本是不可能的?」

  丁一:「甘願領教。」

  秦漢:「我想欺辱你,可能嗎?但現在可能了。你想控制我,可能嗎?現在也可能。你不能在我面前丟面子,我不能在你面前失尊嚴,這些平時不可能的現在都可能了。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所有這些欺辱、控制、丟面子、失尊嚴,所有這些所謂的『虐』,從一開始雙方就都知道那是假的,是仿真的,就像戲劇。戲劇,依我看全是象徵主義的。現實主義在大街上。而象徵使人聯想,使人移情,使人期盼——啊,但願在現實中也能是這樣吧!現實如果也是這樣,那有多好!現實中那些欺淩、屈辱和征服,會不會也是假的呢?現實中的那些爭爭戰戰最好都讓它們是假的吧!在這個人間戲劇的末尾,讓它們統統像噩夢一樣地煙消雲散吧……」

  啊,這個秦漢!

  秦漢:「但是,這可能嗎?可是你看,現在——在性虐中或在戲劇中——這就是可能的,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關鍵就在這兒。關鍵就在於,從一開始那就是戲劇,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它必然會像噩夢般煙消雲散,而霧去天開,必然會在那兒等待著你。因而,所有的『虐』都不激起仇恨,因為那些仿真的『仇恨』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是要還原於愛的,還原于信任,還原於依戀。戲劇使不可能成為可能,而性虐——丁兄你說對了:是一種極端的戲劇,極端的盼望或夢想,是要把種種不可能,變成極端的可能;把種種極端的怨恨,極端地變成為愛情。」

  啊,這個秦漢!

  秦漢:「或者說,那是個模型,歧視的模型,恐懼的模型,欺淩或強權的模型,它模仿著仇恨的真,其實是享受著『仇恨』的假。也可以說是祈禱著『仇恨』的假,從而加倍地享受了愛情的真。其實所有的神話、傳說,莫不如此。其實大團圓的故事所以魅力永在,也是這個原因。人的盼望,亙古不變的盼望,其實都是這樣的邏輯。」

  唔,這個秦漢什麼都懂,可他為什麼不相信希望呢?

  丁一沒理我。丁一的思路被這個秦漢牽得牢牢的:「那,為什麼偏偏選擇了性呢?偏偏是性虐待呢?」

  秦漢:「因為,當性不再限於繁殖之後,性就成了最重要的愛的儀式。」

  喂喂丁兄,如果前面那段引文是對的——(性)成為繁殖手段是後來的事,那麼我想,性,很可能壓根兒就是愛的儀式吧?

  丁一還是沒理我。這廝總是對枝節問題感興趣,他問秦漢:「到底是戲劇,還是儀式?」

  秦漢:「要我說嘛,戲劇,本來就是儀式。」

  這傢伙說得不錯。在悠久的遊歷中我屢屢發現,大凡不看重儀式的地方,戲劇都在衰落;在祈禱不被看重的地方,想像力勢必衰微——正像娥所說的:戲劇就會淪落為現實的複製。

  「喂,丁兄,」秦漢忽似饒有興致地問丁一,「所謂『舞臺小世界,世界大舞臺』,敝人倒有一事請教:這『小世界』與『大舞臺』,最根本的區別是什麼?」

  「是什麼?」

  「你們這麼喜歡戲劇,就沒想過?」

  「甭繞彎子,說!」

  「依敝人之愚見,這『小世界』中的角色嘛,都是知道結局的,而那『大舞臺』上的人呢,卻多是渾渾噩噩,對命運一無覺察。」

  「也許,也許是……是因為……」

  「甭跟我說『也許』。這兒沒什麼『也許』,只有註定,人註定不是命運的對手,所以才叫『命運』!『也許』的,只有一點:我們不過是上帝寫下的一齣戲劇。」

  「你真的這麼認為?」

  「真與不真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絕不肯接受這種可能。」那丁聽得發呆,發愣,發暈,完全徹底的一個「丈二和尚」。

  秦漢雙目微閉,慢慢地飲酒,仿佛這一盤人生之棋早讓他參透勝負,眼下的時光嘛,只是看你應對殘局的能力了——準確說是趣味。

  丁一自然是想不清楚,雲裡霧裡一潭渾水裡似的,所以還是把話題轉回到剛才吧:「秦兄,你相信,性,都是愛的儀式嗎?」

  「唔,好問題!」秦漢說。

  隨後他點上支煙,好像才剛剛來了興致:「我是這樣想的,性,可以是愛的儀式,也就可以是粉碎愛的儀式。」

  丁一:「喔?比如說?」

  秦漢:「嗯……你聽說過畫家Z嗎?」丁一:「誰?沒有。」

  秦漢:「O呢?你知道女教師O的事嗎?」

  丁一:「是不是莫名其妙地自殺了的那個?」秦漢:「她叫什麼?」

  丁一:「不知道。」

  秦漢:「那就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她了。O,可真是個謎。」

  丁一:「不管是誰,你說說。」

  秦漢:「好,不管是誰,你說的。」丁一:「我說的。」

  秦漢:「一言為定?」丁一:「放心吧你。」

  這時候薩來了。薩躡手躡腳地推開條門縫,一縷耀眼的猩紅已然陽光般照亮了屋子——這回不是長裙,是紅色的T恤和紅色的田徑短褲。

  那丁暗自沖我「噓」了一聲說:怎麼樣哥們兒,咱的判斷什麼時候錯過!他是指薩的田徑褲。

  薩買來一大籃子食品:蔬菜,水果,飲料,熟食,以及各種烹調作料。想必她也是在門外就聽見我們的爭論了,故而沖丁一悄然一笑,便顧自整理她那些食品去了——意思是:咱不打擾你們;或者:丁兄你不知道,從來如此,這傢伙一發起宏論來就看不見我了。薩把飲料和熟食放進冰箱,把烹調作料一一擺進櫥櫃,水果留在籃子裡,然後托著新鮮的蔬菜走進廚房,再穿過廚房走到陽臺上去。明顯她是這兒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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