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104.有關ED


  有一天丁一跟娥說起了秦漢的獨身,說他會不會是因為ED?

  「什麼是ED?」娥問。

  「性無能的縮寫,英文縮寫。」

  「我是說什麼!是性無能?」

  「這你不懂?」

  「性交障礙,勃起困難,是嗎?」

  「不是嗎?」丁一反問。

  「那我問你,」娥說,「會交配的,性就一定不無能?」

  「我不明白你想說什麼?」

  「你認為,性,僅僅就是性交嗎?」

  「那當然不。」

  那種簡單的事畜牲都會呀,哥們兒!猿魚犬馬都會!甚至於花草樹木,都會!

  娥說:「你還記得那個電影裡,詹是怎麼說的嗎?」

  ……安問詹,你能為我做嗎。詹說不行。安問為什麼?詹說,因為我不能。不能還是不願意?詹說不願意,所以不能。你說過你並不真的是性無能呀。詹說不錯。就是說你也跟別人做過愛?詹說當然。結果讓你感覺羞恥,是嗎?詹說不,我的問題不在這兒。那,你的問題是什麼?……

  娥說:「你認為詹的問題是什麼?」

  「是什麼?」

  「你還記得影片的最後,彼得對詹說了什麼嗎?」

  「彼得說他跟伊莉莎白上過床。」

  「而且是在詹跟伊莉莎白還好著的時候!」「而且看樣子詹早就知道了。」丁一說。

  「對!」娥說,「彼得還以為他不知道呢,彼得還想用這個來報復詹,可其實詹早都知道了。而且正是因為這個,詹才離開了故鄉的。所以我想,也是因為這個,詹才ED的。」

  「秦漢呢,」丁一說,「秦漢也是因為這樣的事嗎?」

  「他也許走得更要遠些。」

  「怎麼回事?」

  「說來話長。問題是詹,問題是詹這樣的人,為什麼會成了ED?你還記得詹說過的一句話嗎?——那種時候,我總是不能用語言來表達感情。他是指不能用俗常的話語來表達。他是說必須要用身體,用違背一切規則、不顧一切羞恥的性語言,或愛的儀式,來表達。也就是用赤裸的身體,來表達你放棄防範的心願……」

  「那話!」

  娥一時莫名其妙:「那話?什麼那話?」

  丁一便——根據我的記憶和理解——把「那話(兒)」的歷史和意蘊說給娥聽。

  「噢,棒極了!」娥喊道,「『名可名,非常名』!語音和文字之外的話語,

  交流與溝通的另一種可能,素常言詞難於企及的心願!棒,棒透了!你想出來的?」

  那丁囁嚅,不敢貪天之功為己有——那可是古聖賢們的先知先覺呀!

  娥說:「是呀,即便『那話』,也已經讓伊莉莎白給弄成了謊言,這才是詹最不能忍受的,才是他離家出走的原因,和他ED的原因!」

  丁一:「所以他說『我總覺得自己忍不住要說謊』。」

  娥:「所以他說『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這讓我很難再和別人溝通』。」

  丁一:「他是說:要是『那話』也被濫用,還有什麼不是謊言?還有什麼能夠

  讓亞當和夏娃終於相認?」

  娥:「他是說:要是一切語言都告失效,人不ED那才是有問題呢。」丁一:「所以你說,ED的,很可能都是些偉大的失望者?」

  娥:「你說,為什麼,詹要拍那些錄像?」丁一:「是呀,安也是這麼問的。」

  娥:「他的心並沒有死。他仍然盼望聽到真話,尤其是在愛情中,那種極端的時刻,人們,真心想要說的,都是什麼。」

  丁一:「可當安真心向他表示愛情的時候,他卻說『我花了九年時間來構造我的生活,就是為了避免這種事』。」

  娥:「也許他是想,不如就這麼活在虛幻的真話裡吧!他已經讓真實的謊言給傷怕了。」

  丁一:「秦漢也是這樣嗎?」

  娥:「所以我說,ED並不見得就是性無能。」

  丁一於是想起那些千逢萬遇但是千篇一律的日子,想起了曾經的疲憊與厭倦,想起了丁一之花的幾度萎敗——肉體是一條界線,你我是兩座牢籠……可卻一時想不起是從何時,是自何地,是因何事,這一朵失望的花已然又恢復了往日的激情與敏銳……

  是因為夏娃呀!我提醒他,夏娃來到了娥,以及娥走近你丁一,我們才又重新看見了一個非凡的女人!

  是因為你嗎,娥?是因為你嗎夏娃?當然,當然。

  但是你,可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呢?啊,那你就再好好看看她吧!

  赤裸的娥於是沖我們笑笑,移身窗前。窗外,夜正消散。在娥飄動的髮絲旁,晨風正徐徐走過;在娥頎長的脖頸邊,星辰正緩緩隱沒;在娥邁動的雙腿間,遠山漸漸顯其輪廓……我要是詩人我定要把這情景寫成詩篇。但這詩情,尚不足以令丁一之花跳動。

  娥在窗前的地板上坐下,在她挺聳的乳尖前面,晨曦正悄悄地亮起來。娥在窗前的地板上躺倒,在她蓬勃的毛叢上方,霞光正慢慢地遼闊。娥與丁一相互注視,近在咫尺又似遠在天涯,寂靜中嗡嗡然有了喧響……我要是畫家我定要把這情景畫下來。但這畫意,似仍不夠讓丁一之花昂揚。

  窗外,白晝就要到來。我擔心這樣的互望是否就要走到盡頭,或就要到達極限?我擔心,設若這樣的互望年年月月,月月年年,會不會有一天也要魅力耗散?

  然而就當這時,不知是什麼被風吹落地上,娥跪起來,挪動雙膝,伏身去撿……啊,這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這一個無遮無攔的隨意!這一種蒙昧未開的姿態或不知有羞的心流啊,忽令那朵沉垂的花感動至深,瞬間我即扶搖飛揚,丁一的原野亦隨之春光普照、疾風密雨……疾風密雨在娥之沃土上激起震盪,激起放浪的呼喊或者狂野的嚎叫,激起夏娃存之千古的吟唱……

  這是為什麼?很久以來我都在想,這是因為什麼?

  有人學著愛上吸引他的人,而有人是越來越被所愛的人吸引。

  密雨疾風之中,丁不見娥,娥不見丁……但我們卻似一齊眺望得更為遙遠,諦聽得更為深徹,深得近乎抽象,近乎虛擬……唔,那已經不是我們的互相注視了,那是我們在一同眺望時間,眺望過去和未來,眺望童年,少年,青春和晚景,遠山和飛霞,從生到死,再從死到生……那個不經意的瞬間仿佛把我們一下子帶回了伊甸。那美妙的豐臀亦不再只是成熟的吸引,而恰恰是在訴說幼稚;那有形的隱秘亦不再是劃出界線,而恰恰是在相告歸來;那天賦的身形、肌膚、器官與欲望呵,是要你們一同回想往日的悠久,一同祈禱永在的未來……於是乎天界就會傳來聲音——從近乎抽象、近乎虛擬的地方傳來:

  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

  ……

  ——這是我在丁一之旅中所聽到過的,最動人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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