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102.人與人的差別>人與豬的差別


  有一天丁一去看秦漢,未進門時就聽見他正跟誰大聲爭論著什麼,對方一副女聲女氣。丁一便在我耳邊嘀咕:行了哥們兒,這回咱能拜見拜見他這位同性相好了。

  見丁一來了,秦漢得救似的急迎幾步,再拉過來一把椅子:「坐,坐下,給你出道題:這世界上,最不相同卻又用著同一名稱的東西,你說是什麼?」

  房間深處紅光一閃,那一位笑盈盈地站起來埋怨秦漢:「有你這樣兒的嗎?也不先讓人歇會兒!」隨即轉身,大概是去沏茶了。

  咳咳,我掃興地對丁一說,什麼同性相好呀,完全徹底的一個女人!

  那丁倒不在意,甚至竟是喜出望外,目光隨即不再離開那縷紅光。

  「哦,真是真是!」秦漢抱歉連連,「我來介紹我來介紹,這位是呂薩,呂薩小姐,我的朋……哦,朋友的朋友。」

  呂薩回身看秦漢一眼,似懷嗔怨。

  「哦當……當然,」秦漢又急忙糾正,「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我們都叫她薩。」

  嗔怨仍在薩的臉上持續,但她巧妙地把那掩飾成專注——仿佛一心於她手中的茶具與茶葉,並不曾注意到秦漢的話。

  秦漢靠近薩,用胳膊肘碰碰她,但她不理。

  「我是說你叫薩,這有何不妥嗎?」秦漢半是幽默,半是在扭轉僵局。薩勉強笑笑,卻在鼻子裡悄悄「哼」了一聲。

  那丁好像看出了點什麼:嘿,哥們兒,你發現沒有秦漢好像怵她。

  未必未必,我說,等著瞧吧,怕沒那麼簡單。

  秦漢便也只好把尷尬掩飾成執著:「丁兄,你還是先回答我的問題吧。」

  「你的問題?啥問題?」丁一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這兒。

  那縷燦爛的紅光便飄過來,把茶杯一一擺在桌上:「我替他說吧:這世界上,實際上最不一樣,卻又一直用著完全相同的名稱的,是什麼?對嗎秦漢?」

  「完全正確,比我表達得還清楚。」秦漢這話明是讚賞,暗是撫慰。

  「秦漢先生沒事兒就好整些奇思怪想!」丁一說。聽得出來,這話有取悅薩女士的成分。

  「誰知他是先生,還……還是小人!」薩說。也聽得出來,「小人」二字純屬急中生智。那麼原本是什麼呢?什麼都不如「小人」二字來得恰當,明是調侃,暗藏不滿。

  秦漢什麼聽不出來?但他裝著什麼也沒聽出來,一心都在那道題或丁一對那道題的態度上:「什麼什麼,你說我沒事兒?你以為這樣的問題就不是個事兒?」

  丁一心想,當著這麼厲害的女士總得給主人留點尊重,便趕忙說:「是是是,照您這麼說,什麼都是事兒了。」

  秦漢說:「那照你說,人生總共有多少事兒呢?是不是除了吃喝屙撒睡,再加上繁殖,此外就都不算個事兒了呢?」

  「行啦行啦,」丁一說,「到底什麼?」

  「什麼到底什麼?」

  薩在一旁幸災樂禍,笑得紅裙(抑或紅顏)飛揚。

  「你的題唄,我猜不著。」

  「告訴你?」

  「不告訴也行。」

  薩跳到丁一跟前搶著說:「人。他說是人!」

  「人?」

  「一撇,一捺。」秦漢悠然自得地晃著茶杯,老動作。

  「人?」那丁皺起眉頭,而我已聽出此題之深意,聽出這秦漢絕非等閒之人。

  「人?」那丁正自琢磨,卻見薩一臉期盼地盯著他,那意思大概是:全看你的啦老兄,你能不能讓這個秦漢別太得意?

  於是乎情種丁一暗暗禱告:哦上帝,換個場合再讓咱跌份吧,千萬千萬別在這會兒!然而那問題並不因此而有半點鬆動。

  丁一決定先來個緩兵之計,便胡亂說道:「幹嗎不是豬呢?豬跟豬都一樣嗎?」

  大家都一愣。

  誰料那秦漢愣過,忽一拍大腿跳起來喊:「妙哇哥們兒,妙極妙極,你這思路更是精彩!」

  「KAO,我說什麼了值得你這樣兒?」丁一心想壞了,緩兵不成別再長了他人的威風,便不停地看看薩。

  薩呢,這會兒卻好像另有所思,顧自捧著茶杯在屋裡走,對他們的話似聞非聞,一條大紅的長裙這兒那兒地飄飄蕩蕩,弄得丁一心裡莫名地亂。

  瞅個空當這廝問我:薩准是個運動員,你說呢?

  我說:你憑什麼?

  憑她的身材呀,你注意到她的身材沒有?

  身材咋了?

  廢話,若非搞田徑的,搞短跑或者跳高、跳遠的,絕不能有這麼好的身材!

  秦漢見丁一走神兒,且明顯看得出是走去了哪兒,便抿一口茶,等他。

  待那丁回過神兒來,秦漢說:「你聽啊,應該是這樣說:人與人的差別,大於,人與豬的差別。或者這樣寫:人人之差>人豬之差。」他蘸著茶水在桌面上畫了個大於號。

  「什麼呀你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一點兒不亂。上帝的考題,解吧你哥們兒!」

  薩又走近來聽。紅光在側,確實,亂的只是丁一,人家秦漢目不斜視。

  「還是閑著沒事兒你自己解吧。」丁一說。

  「好吧,我來解給你看。先說身體,人與豬的形狀不同,且記作1∶0。而其餘的身體功能呢,比如吃喝屙撒睡,還有繁殖,人如此豬亦如此,還是1∶0。其次,人有感情,可你認為豬就沒有嗎?好吧好吧就算它沒有,2∶0。再次,人會說話,豬不會,但這不能算數,會不會說話取決於有沒有思想;人有思想,豬沒有,

  3∶0。但是別急,思想=思想嗎?思想與思想最是天壤之別呀,我想這一點不會有人反對吧?那麼好了,這天壤之別,你說,算幾?再舉個例子:一塊石頭,或者一棵樹,擋住了你的路,怎辦?繞開,繞開就是。可要是一條大棒,一眼陷阱,或者一個陰謀在前面等著你,你怎辦?你往哪兒躲?行了,現在這題就容易解了:人與豬的差別是三,再多算上些吧,多算上多少也是有限的,可人與人的差別呢,是無限的!」

  屋裡一陣子靜。丁一與薩互相看看。見薩的眉宇間似含失望,這丁忽地沸騰起一腔男兒熱血,覺著有義務打擊一下這個秦漢的氣焰,至少得給他的自信添點挫折,不能就讓他這麼百分之百地得勝。

  「就因為這個你不結婚嗎?」丁一問。

  咳喲喂丁哥們兒,你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

  怎麼啦?

  還怎麼啦!你就這麼男子漢嗎?

  不大合適?

  豈止是不合適,簡直這……這就是卑鄙!

  「唔,這個嘛,」秦漢沉吟良久而後說,「這可比一條大棒更要複雜得多了。」

  不過那天丁一還算滿意,那天最大的收穫是認識了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