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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問問


  現在,又是秋天了。我在史鐵生的第五十四個秋天。

  這幾天雲高天遠,秋色漸濃。這幾天,一當我坐在桌前,借助電腦回憶我的「丁一之旅」,秋陽中便有陣陣悠然、輕靈的琴聲飄來。

  是那曲舒曼的《童年情景》。彈得一忽兒流暢,一忽兒磕磕絆絆。我眼前便呈現一對母女——年輕的母親滿懷期冀地在一旁督促,年幼的女兒卻學得不耐煩,小巧的手指在琴鍵上敷衍了事……「不行,再來一遍!」「好,這回還差不多。」「哎呀,剛才不是對了嗎怎麼又忘啦!」——當然,也可能是父子,父女,或不過是老師和學生,但我眼前總推不開一對母女的形象。

  因為娥曾經就是那樣。娥,和問問,就是那樣。

  某一個秋天,某一個禮拜日的早晨,當我和丁一走進娥的房門時,娥朝我們笑笑,示意丁一自己找地方坐下。娥站在鋼琴旁動也沒動,目不轉睛地注意力全在問問的手指上,心裡走著節拍。問問偷眼望望丁一,似有獲救般的欣喜。但娥輕挪一步,擋住問問偷望的視線:「不行不行,再來!」女孩兒便又埋下頭去,一遍遍彈響某一首枯燥的練習曲——那曲子才該叫「童年往事」吧?我想問問長大了一聽見這曲子,肯定就會記起她的童年。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那首練習曲仿佛首尾相接永無休止。娥似乎已經把丁一給忘了,把她自己和所有的「童年往事」都給忘了。

  丁一終於忍不住說:「你也會這樣折磨孩子嗎?」娥抬眼盯住丁一,有好一會兒。

  練習曲總算到了一處間歇。

  「好吧問問,今天就到這兒吧。」

  問問終於解放了,看也沒看我們一眼就跑到院子裡去了。

  娥顧自整理房間,整理問問的玩具,然後拖地,洗碗,燒水……不理丁一。

  我說丁一,傻啦你,還不去幫幫?

  丁一跳步到廚房:「我幹點兒什麼?」

  「告訴你,」娥說,「問問比不得別的孩子。」

  「比不得誰?」

  「問問必須得比別的孩子多些本事。」

  「為啥?」「因為……因為我少了一份證書!」

  「可這關問問什麼事?」

  「你自己想。」

  丁一大惑不解地看著我:啥意思她?

  這不明擺著嗎?

  就因為問問是私生子?

  別用這麼難聽的詞兒行不?

  私生子咋啦?你丫是公生子?你丫是在廣場上選出來的?

  我說:丁一你甭矯情,那丁二怎麼啦?他幹嗎改名兒?

  丁一垂頭不語,一提這事兒他就癟。

  娥走過來,坐下,歎道:「到現在問問還沒有戶口呢。」

  「戶口算個屁!」

  「可她很快就得上學了呀。」

  「非上那個破學不可嗎?」

  娥不回答。娥光是看著我們,臉上現出一絲嘲笑——嘲笑丁一?嘲笑自己?還是嘲笑整個世界?

  秋陽悄悄走進屋裡,所有隨它移動的影子都似陷入了回憶。遠處,天邊,遠得近乎抽象的地方,正有些極細微的騷動一路壯大——秋風正在起程。

  很久,娥才自問自答地說:「因為什麼?因為這不是戲劇,這是現實!」

  然後她走到窗邊,望望院子裡的問問。問問正跟一群小夥伴玩得快活;剛這麼一會兒,她已經是滿頭大汗、渾身是土了。

  「也許我是有點兒後悔了,」娥說,「有時候我覺得我是有點兒後悔了。」

  「後悔什麼?」

  「也許她不該來。」

  「你說問問?」

  「也許我不該生她。」

  「那你呢,」我說,「你該來嗎?」

  「這不是我能管的事。」

  「那她呢,是你能管的?」

  「我本來可以不讓她來。」

  「你來了,你才能說她該不該來。」

  「不對,我來了我才知道她不該來!」

  「你不來,你能知道自己該不該來嗎?」

  「什麼意思?」

  「一個人,來了之後,才能考慮他該不該來。換句話說,一切在問自己該不該來的人都是因為他已經來了。」

  娥瞪大了眼睛,透過丁一,直接看我。

  「你沒有權力不讓誰來。你沒有能力決定誰該不該來。甚至你都沒資格考慮這件事。因為,一切能夠這樣問的人,都已經從伊甸起程……」

  娥瞪大眼睛直接看著我。

  「問問也是從那兒來。問問必然要從那兒來。或者說,有一個必然要從那兒來的小姑娘,碰巧名叫問問。」

  娥瞪大的眼睛裡,漸漸有了夏娃的消息。

  「你,我,她,以及所有的人,都是那一次分別的後果,都是那一次起程之後的路途……」

  這些話甚至連丁一自己也沒有料到。這會兒他從玻璃窗上感動地看看自己的影像,好像問我:怎麼樣哥們兒,我說得對嗎?但我顧不上理他。因為我感到,夏娃正在娥的目光中鮮活起來。因為我聽見,夏娃正在娥的身體裡動盪起來。因為我看見夏娃終於發現了我,發現我在丁一中等候她,已經多年。

  但我沒想到她竟會是如此果敢——娥一下子抱住了丁一。我沒想到她竟會是如此熱烈——娥貼在丁一耳邊說:「你不能走了,從今天起你不能再離開我……」我沒想到她竟會是如此瘋狂——娥躺在丁一的懷裡說:「是的,你跑不掉了,你已經落網了……」我沒想到她竟是如此坦蕩,甚至放浪——娥從丁一的眼睛裡看著天空中的那只大鳥,說:「你還記得勞拉是怎麼說的嗎?我要他看我!」

  驚慌的丁一急忙說:「喂喂,問問就要回來了。」

  「那好呀,那讓她知道她該有個什麼樣的爸爸吧。」

  「別,先別,真的,問問馬上就要回來了。」

  「好呀,那就讓她看看吧,一個真正的男人是怎樣愛他的女人的。」

  問問「砰」的一腳踢開門。娥趕緊跳起來。

  問問風似的直沖進來。

  娥整理一下頭髮和衣裙,沖丁一偷偷一笑:是呀,這畢竟還是現實。

  問問沖到娥跟前,急著說她的一肚子高興事——「媽媽,小朗家的花花一下子生了三隻小狗,你幹嗎只生我一隻?」「媽媽,菲菲家的點子飛回來了,從老遠老遠的地方自己飛回來的。菲菲她爸說就是從地球那邊鴿子也能自己找到路,飛回家。」「媽媽,我看見螞蟻搬家啦!一長隊螞蟻,好長好長好長,一人抱一個孩子。媽媽,螞蟻是黑色的怎麼螞蟻的孩子是白色的呢?」……

  娥盡力回答她,盡力做到一絲不苟。

  「喝點兒水嗎問問,渴不渴?」

  女孩點點頭,但馬上又說:「我想尿尿。」

  娥去拉開衛生間的門:「來呀,你不是尿尿嗎?」

  可問問已經尿了,站著就尿了,並且一副似乎得意又似乎詫異的模樣。娥一步躥過去:「怎麼回事兒呀你,怎麼又不懂得上廁所了呢?」

  「姚遠就是站著尿尿的。大頭也是。」

  「唉——」娥哭笑不得。丁一沒懂:「她說誰?」

  「她學男孩子呢!」

  丁一大笑不止。

  問問看丁一笑,便也跟著笑,但畢竟笑得沒把握,就又扭轉頭去問她的母親:「媽媽,你有『小雞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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