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92.引文:再比如春天,一直到夏天,比如流浪


  於是年輕的戀人四處流浪。心在流浪。

  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處。

  在河邊。在橋上。在煩悶的家裡,不知所云的字行間。在寂寞的畫廊,畫框中的故作優雅。陰雲中有隱隱的雷聲,或太陽裡是無依無靠的寂靜。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目光最為迷茫的那一個。

  空空洞洞的午後。滿懷希望的傍晚。在萬家燈火之間腳步匆匆,在星光滿天之下翹首四顧。目光灑遍所有的車站,走過一盞盞街燈。數過十二個鐘點。踩著自己的影子,影子伸長然後縮短,伸長然後縮短……一家家店鋪相繼打烊。到哪兒去了呀你?你這個混蛋!

  (你這個冤家!——自古的情歌早都這樣唱過。)

  細雨迷蒙的小街。細雨迷蒙的窗口。細雨迷蒙中的琴聲。直至深夜。

  春風從不入睡。

  一個日趨豐滿的女孩。一個正在成形的男子。但力量兇猛,精力旺盛,才華橫溢,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跟警察逗悶子。對父母撒謊。給老師提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為雙方數點。或混跡于球場,道具齊備,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但也把迷路的兒童送回家,卻對那些家長沒好

  氣兒:「我叫什麼?哥們兒這事也歸你管?」或攙起摔倒在路邊的老人,背他回家,但對那些兒女不客氣:「錢?那就一百萬吧,哥們兒我也算發回財。」

  一群鴿子,雪白,悠揚。

  一群男孩和女孩瘋瘋癲癲五光十色。

  鴿子在陽光下的樓群裡吟詠,徘徊。男孩和女孩在公路上騎車飛跑。年年如此,天上地下。

  太陽地裡的老人閉目養神,男孩和女孩的事他了如指掌。

  一個日趨豐滿的女孩,一個正在成形的男子——流浪的歌手,抑或流浪的戀人

  ——在瓢潑大雨裡依偎佇立,在漫天大雪中相擁無語。

  大雨和大雪中的春風。大雨和大雪之中,盛夏來臨。

  老人躲進屋裡。老人坐在窗前。這世界讓他看得怦然心動,又嗒然若失:我們過去可有多規矩呀,看看現在這些年輕人!

  曾經的禁區如今已經沒有。但是,真的沒有了嗎?

  親吻,依偎,撫慰,陽光下由衷的袒露,月光中油然的嘶喊,一次又一次,呻吟與顫抖,魯莽與溫存,心蕩神馳,但終至束手無策……

  肉體已無禁區,但禁果也已不在那裡。

  倘若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麼獻給你,我的愛人?」

  春風強勁,夏天的暴雨更是無所不至。但肉體是一條邊界,你還能走進哪裡,還能走進哪裡呢?肉體是一條邊界,因而一次次心蕩神馳一次次束手無策。一次又一次,那一條邊界更其昭彰。

  肉體是一條邊界,你我是兩座囚籠。

  倘若禁果已被肉體保釋——「我拿什麼獻給你,我的愛人?」

  所有的詞匯都已蒼白。所有的動作都已枯槁。所有的進入,無不進入荒茫。日趨豐滿的女孩,和正在成形的男子,互相近在眼前。但是——

  你在哪兒呀,我的愛人!群山響遍回聲。

  從春到夏,群山響徹瘋狂的搖滾,到處都是嘶啞的歌喉。

  (史鐵生的《比如搖滾與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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