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58.


  「脫」字於是傳來,輕輕地,帶著顫抖,就好像這世界終於要展露其真,一個悠久的秘密即將真相大白……「脫」字於是傳來,抑或無聲,卻似震響,心動如鼓,盼望兼著恐懼……「脫」字於是傳來,似寂靜在暴發,無聲在呐喊,溫柔的強制,粗暴的依從,以至於暈眩,有尖嘯之音掠過腦際,有暴漲的潮水溢滿荒原……又似在空無所依之間飄蕩,若虛若幻,似夢似醒,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真是假了……於是乎那丁兀自竊問:真的嗎?這一切,那一向的遮蔽真會袒露?那一向的不可思議,真的就要變成現實嗎……

  啊,是的是的——衣如水波般墜落,輕柔並著沉重,沿一面堅實又似虛擬的人形墜落,沿一片光潔或者雪白,墜落,墜落,墜落下去……光芒輝耀,幽暗微明,神魂出殼,於是我看見:赤裸的丁一與一個赤裸的女子,同處四壁之間……

  赤裸地面對,一時竟似不知所措。竟仿佛忘記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呢?

  僅僅是為了這樣?

  是不是一切都太,都太簡單了?

  是不是哪兒,出了什麼……什麼毛病?

  唔,也許是一切都太過迅速,太過匆忙,遠非期盼中的那般隆重?

  我原想這敞開應當漫長。我原想,這個「脫」字應當回旋,繁複,應當猶豫,像那無花果葉飄來時一樣的驚懼,遲疑,躊躇,緩慢……那樣才對。那樣的話也許我就能聽出其中有沒有夏娃了。

  然而丁一之花已然昂揚,迫得我也不可抗拒地去看那女子——看其美妙的隆起與陷落,看那流暢的身形,滾動的肌膚,潔白與微褐色所描畫的衣痕……纖細和豐滿,平坦至彎曲,彎曲所隱沒的地方如暗穀幽隙,牽魂攝魄……寂靜的腳趾和發梢,寂靜的臍邊褶皺,寂靜所圍繞的那一片成熟,那一片呼喊與埋藏,以及那一片禁地上蓬勃動盪的毛叢……我正自心醉神馳,我正自賞心悅目,卻聽得忽然間似風暴起於毫末,似巨浪席捲荒原,咆哮、沖湧,以致猝不及防——哈,我沒說錯,那人形身器原就是一頭野獸!那丁立刻置我於不顧,唯傾身應和著禁地上的呼號……似水到渠成不可違逆,似由來已久不容分說——是呀我沒說錯,那頭野牛畢竟年輕,不僅復活,不僅康健,且已是銳不可當!

  霎時間我便感受了生命的蠻橫與狂浪,感受了丁一之花的敏覺與犀利,驚心動魄,駭人聽聞……我只好聽憑他,陪伴他。雖然我仍念念不忘遙遠的夏娃,但就像對待自家的牲口你得放牧它,滿足它,說實在的我也喜歡它……只覺得空間凝成一點,時間壓縮為零,風起雲湧浪潮浪落……但冷不丁「忽悠」一下,我又好像飛出了丁一,那丁似只留一具空殼而我飛散得比比皆是,飛散得無依無著,飛散得天深地遠卻又似空空落落,飛散得欣喜欲狂卻又似恍恍惶惶,飛飛飛,茫茫而不知將飛去何處……

  回頭看時,只見那丁似驚恐萬狀,昏昏欲絕;側耳聽時他好像疾喘吁吁地喊著什麼,到處都是迴響,到處都有應和……哦,他是在喊我回去嗎?是的是的,他好像在喊我回來。就當我這麼稍一猶豫,稍一愣神,那空茫浩渺便有了邊緣,有了形狀,有了人間的氣息……好一似雲收雨斂我慢慢降落,好一似風息樹靜我複歸丁一。

  那頭狂暴的野獸已是癱癱軟軟。

  四周死寂,唯兩具虛白的人形並陳床榻。

  還有什麼?風,一如既往,掀動市井喧囂。太陽,恒久運行,分開晝夜。時間「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從不停歇。還有什麼?還有什麼呢?好像還應該有些什麼的呀!但是,什麼呢?

  莫非,只剩了告別?說聲再見?

  然後藏進別人?衣冠楚楚,相逢一笑,欠債還錢?

  我輕聲問他:此刻,丁兄作何感想?

  那丁不語,似風情未盡。

  我輕聲問他:「裸體之衣」怎樣了?還有夏娃,她在哪兒?

  那丁不聞,或猶自溫存。

  嗨,我喊他,問你哪!

  那丁驚醒:哦哦,你說什麼?

  夏娃!那女子可是夏娃?

  月白天高,河漢迢迢。

  那丁坐起,再看身旁女子,如隔萬里之遙。

  好吧好吧,他強驅睡意道,我愛,我愛她就是。

  喂,這可不是單由你說了算的事!我沖他喊:還有我呢,告訴你,我可不愛!

  那丁呆坐,眼中星迷月亂,臉上一縷縷走過悵然。

  那一宿我攪得丁一輾轉反側,徹夜難安。我不停地在他耳邊吵鬧:那麼我呢?我呢……

  我不停地在他心裡叨咕:我可不愛,不愛,不愛,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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