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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那話


  尋找夏娃?

  不料那丁笑笑,報以漠然一瞥。

  那一瞥之不屑,之輕狂,不由得讓我後悔了一向對他的放縱;更不由人不想起此鄉此土最為流行的一句名勸:哥們兒你累不累?潛臺詞之一:這世上可有愛情嗎?潛臺詞之二:有些人是怎麼死的?傻死的!潛臺詞之三:想幹嗎哥們兒你就去幹嗎吧,什麼這個那個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咱犯不上為些莫須有的玩意兒去浪費光陰,虛度年華!

  這讓我忽有警惕,記起我悠久旅行中的一條訓誡:人間墮落語言始。語言?怎樣的語言?什麼語言竟能置人間於墮落?

  料其絕非是指「哥們兒你累不累」這(樣的)話。而是指那話!記得嗎,「那話(兒)」——丁一一帶的古典小說裡對那萌芽,那花朵,那天賦凹凸之久有的一種隱晦的稱謂?豈止是隱晦,依我看那稱謂真真是何等智慧!於是我更加相信了:此一帶必有我的先行者早早地來過,所以才會有如此恰切的稱謂誕生,才會有如此意蘊深徹的話語流傳。「那話(兒)」,信手拈來說說玩兒的嗎?絕不會。想想看,若僅僅是指稱某一器官,某一本能,某一項於繁殖所必須的行為,為什麼不說「那物」而偏偏是「那話(兒)」?它,能說怎的?以致先行者刻意要取這一個「話」字來形容它,來表達它,來命名它?那麼,它曾經都說過什麼,必將還要說些什麼,以及終於都能夠說些什麼呢?憑什麼先行者單要揀這一個「話」字來寄予它言說的厚望?

  啊,光陰漫漫,路途迢迢,我已記不大清了。但毫無疑問它絕不止於一種器官,它更是一種語言!那不同的花朵,那天賦的凹凸,必是一種訴說,必擔負著某種獨具的表達,所以不是這話,不是我們司空見慣的口舌言說、文字傳達,而是那話,是語音和文字之外的話語,交流或溝通的另一種可能,素常言詞之難於企及的心向或意指,故而「名可名」才有此「非常名」,「道可道」才有此非常之說道。但是,唉,但是自那先行者去後,千百年中這智慧的稱謂已被歪曲,被些自作聰明其實對它毫無理解的人(知識分子?)所褻瀆!那非常之名正被輕薄著,濫用著,猥褻、淫狎,面目全非……

  而這正是人間墮落之肇始呀,丁一你可聽清?然而那丁已掉頭他顧,早聽得不耐煩了。

  說嘛他倒也還是說著夏娃,似念念不忘,但其實,那盟約的要點已趨淡薄。他一心所迷戀的,唯美女如雲,唯夏娃之可能的居身——窈窕倩影,皓齒娥眉,情眸脈脈……總之那些琳琅美器無不流光溢彩楚楚動人,此丁風華正茂,又已體健身全,怎禁得恁般誘惑?

  春風日益強勁,素聞這力量不可阻擋,難以約束,甚至於怠慢不得。我唯盟約獨守,暗自祈禱夏娃快快到來,而它必縱情恣肆,向所有的封凍之地擴展,向一切陌生之域開闢。那非非丁一之想,那浪浪生命之風,必將吹遍荒原草莽的每一處角落,蘇醒一切生命或形器,飛揚狂舞,對酒秉燭,從而忽視了牽念久遠的夢願,埋沒掉尚未強健的心魂。

  於是乎春光浩蕩,這情種頻頻進取。於是乎花前月下,這蠻人屢屢出擊。

  於是乎終得一日此丁欲念成真:于喧囂世界之一角落,於寂寞光陰之一瞬

  間,「脫」這個字,千回萬轉終於傳來我的丁一之旅。「脫」這聲音,即將向丁一解開「她們」的秘密。以及「脫」這行動,就要把那迷離千年、猜想終日的幻影凝鑄成實際!

  我一時無措,唯扽扽那丁的衣角:喂喂哥們兒,咱口是心非嗎?

  他故作鎮靜:咳,這……這有什麼?

  可還記得伊甸之約?

  他囁囁嚅嚅:當……當然……

  可還記得那三點警告?

  他支支吾吾:可……可是……

  那麼我問你:她們可是夏娃?夏娃此刻在哪兒?

  我聞那丁心如跑馬。

  我覺那丁體熱如焚。

  我見他目中有火,便知某事已在所難辭。他哀望著我。

  我逼視著他。

  不料那丁情急生智,居然尋得一條攻守兼備的托詞:那……那你說,不然的話咱怎能知道誰……誰是夏娃?

  啊,我早料到這一招了!不過,這可真是一道曠古難題:遮蔽之中,就怕「縱使相逢應不識」。敞開之下,又可能「過盡千帆皆不是」。不是倒也罷了,可誰又能知道「何處是歸程」呢?倘就這麼「長亭更短亭」「襄陽向洛陽」,一而再,再而三地敞開,一而再,再而三地脫,脫,脫……那獨具的語言豈不濫用?濫用而至平庸,平庸終至失效,就怕「千年等一回」的團圓難免要淪為策劃與操作了,或不過是些琳琅美器的排布,豔身浪體的調遣。

  那丁見我為難,轉而一臉的商榷:哥們兒,也許咱不妨一試?

  那丁見我動搖,轉而一臉的鼓勵:兄弟,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生命啊!

  那丁見我沮喪,轉而一臉的譏嘲:何必何必,何必呀你,傻死咱能算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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