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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危險與遮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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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頭來還說丁一。這丁一一帶,危險頻仍。新陳代謝之危實不足道,無非是病從口入,無非是五行不調,陰陽失衡。真正的危險可比這嚇人。真正的危險顯露于我與丁一第一次走出家門,走進外部世界的一刻—— 「我蹣跚地走出屋門,走進院子。太陽曬熱的花草的氣味,太陽曬熱的磚石的氣味,陽光在風中舞蹈、流動。青磚鋪成的十字甬道連接起四面的房屋,把院子隔成四塊均等的土地,兩塊上面各有一棵棗樹,另兩塊種滿了西番蓮。西番蓮顧自開著碩大的花朵,蜜蜂在層疊的花瓣中間鑽進鑽出,嗡嗡地開採。蝴蝶悠閒飄逸,飛來飛去,悄無聲息仿佛幻影。棗樹下落滿移動的樹影,落滿細碎的棗花。青黃的棗花像一層粉,覆蓋著地上的青苔……我邁過高高的門檻,艱難地走出院門,眼前是一條安靜的小街,細長、規整,兩三個陌生的身影走過,走向東邊的朝陽,走進西邊的落日……」(史鐵生的《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 ——這是我在史鐵生與外部世界相遇的情景。不過大同小異,這也可以是我借助丁一,抑或丁一聽從著我,第一次步入那——在繈褓裡我們就一同眺望過的——誘人世界的情景。 遠山仍不可及,遠山背後的飛霞也並不離得我們更近些。我們依然眺望,以丁一生就的欲念並我一向的祈盼,猜那山前山後的所有,想那飛霞後面的後面。而關鍵的相遇,或真正的危險,就在這一時刻到來。 這時,近處的樹影裡忽然閃動起一盞盞陌生的目光;這目光頗顯異樣,既不像母親的溫柔,也不像父親的直率,更不像奶奶的慈祥與憐愛。這目光漸漸地多起來,並且圍攏,並且逼視過來,有些已貼近我們跟前,指指點點,哧哧竊笑,嘁嘁低語。何年何日且不去管他吧,正當年幼的丁一站在自家門前,與我一同打量這個陌生並似深藏奧秘的世界時,那深藏的奧秘似已顯露端倪—— 有個聲音說:「看他呀,光著屁股站在街上!」 其聲雖柔,其眸似劍,讓那個赤裸的男孩渾身上下發一陣冷。怎麼了?我想, 屁股怎麼了?不能光嗎? 「哈,這個小玩意兒不錯嘛,你就讓它這麼翹翹著給人看?」 他們嘻嘻又噓噓,肆無忌憚地撥弄男孩肚皮下那朵小小的萌芽。這奇怪嗎?這是與生俱來的呀,真那麼好笑?我見丁一也是一臉茫然,然而他那朵小小的萌芽卻兀自翹立,並在其蠻荒的領地上蕩開一股莫名的快意。那快意似乎尖銳,又似乎兇險,再看那男孩,唯顧自茫然。我也發蒙,一時難究其因,忘乎其故。年幼的丁一自然更是混沌無知,只覺那茫然一步步擴大,無奈地走向著恐懼,卻又似不容拒斥地聽命於某種召喚。這小小的萌芽竟有如此的敏覺與警惕嗎?真令人驚訝。年幼的丁一尚不能想像它于未來的妙用。你看它,仿佛迎風沐雨,仿佛標思立欲,天地遙遙勾勒其形,時光漫漫蘊含其中。忽然,我見那男孩羞愧難當,兩手將那萌芽悄然遮住。——啊,這下子我想起來了:亞當!亞當和夏娃!赤裸的亞當和赤裸的夏娃,還有那兩片似從虛冥之中飄來的無花果葉…… 噢,是了是了,那是我旅行的開端!那時我在亞當,我從亞當起程。對了,是由於一條蛇,一條惡言惡語的蛇,散佈誘惑。起因是一棵樹,和那樹上的果實。因為偷吃了那果實,所以我離開家園,離開伊甸,所以我從亞當起程,不期然而於某年某日到達了丁一。啊,久違了,那座美麗的園子!無遮無蔽築其樂土,不榮不辱養其美德;園中所有的花草、樹木,所有的心與身,魂與器,無不坦然赤裸,怡然愉樂,沐一派和平的風雨。是蛇的讒言使亞當和夏娃背井離鄉,使我們永久地漂泊,跋涉。 我們在那園子的門前分手,以亞當和夏娃之名分頭起程。或不如說,我們是以亞當和夏娃的分手作為起程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從此一個渾然的夢境被分開兩半,從此亞當和夏娃殊顯其別,從此我們天各一方,以相互尋找為我們起程的緣由和承諾。故而,當丁一悄然遮住那朵由亞當遺傳而來的標記時,我猛然間記起了我們起程時的儀式:兩片無花果葉飄然而至,遮擋住不同的兩朵花…… 但是亞當和夏娃,其不同的標記既然顯明,緣何又要遮蔽? 噢,是了是了——在接受懲罰的同時,他們也接受了上帝溫柔的囑託:不同,構築起差別;遮蔽,呼喚著尋找;禁忌,隱喻了敞開;這樣你們才可能成就一條牽魂動夢的道路。——也許我猜到了那儀式的所以不容輕看:蛇的洩密既已無可挽回,唯此嚴厲的懲罰與溫柔的囑託可以補救天地之豪情,續寫生命之奧義。不過,究竟,那奧義是什麼呢?尤其,這永遠的旅途,可否問其究竟與終於?不知道。不知道。自從在亞當與夏娃分手,走南闖北迢迢漫漫,跋山涉水歷盡艱難,一路上我都在猜測。 是呀,遮蔽!我只好對那年幼的丁一說,這是一切起程前必要的儀式。 但那丁依舊茫然,孤身孑立於浩瀚光陰之中,像當初亞當一樣庇護住他的花朵,一副羞愧並驚恐的神情。這不怪他。連我也猜那奧義不透,當然就更不能怪他。更何況,不正因為屢猜不中,我才一次次來到人間,進入姓名各異的生命嗎?一次次起程,一次次祈盼,一次次心存疑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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