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16.色欲天成


  此前我只看重了情種的聰慧多才,卻忽視了情種的天生好色,只相信了情種斷不會是傻瓜,卻忘記了好色之徒多不識時務,不通世故,難免經常冒些傻氣。

  色者何?或指萬物之有形,或指形貌之俊美。不過,嗜一切美物者當謂之貪,丁一不貪,丁一所好之色僅限於窈窕之女子,美貌之異性。我怎會知道?我怎會不知道!對丁一來說我是旁觀者清;于旁觀者看,我又是親處其境。

  春花秋月,丁一成長,其目光一旦凝聚我即發現,那已是毫不猶豫地朝向了女人——童稚的雙眸忽忽閃閃竟已在異性群中摸索、搜尋,瞧瞧這個,望望那個,似早有計議。「快來快來,快來親親我!」成年女性們逗他,戲他,喜歡他。這倒讓他犯了難——親親是這麼簡單的嗎?男人固當除外,女人就可以不加比較?眾女紛紛向他展臂抒懷,他呢?或以兇猛之哭嚎一一喝退,似避之唯恐不及,或懶洋洋不卑不亢,勉強于一眉目端正者懷中小憩。但是,倘若人形踴躍,其中忽有麗影閃動呢?啊哈,那你就瞧吧,這小人兒立刻眉目含情,鳧趨雀躍,似急不可待要游向那一處亭亭美岸。我在心裡說他:喂喂老弟,別太坦率了吧!而他自然是不懂,正如也不懂得坦率的反義,唯怡然偎坐在那美妙懷中,「咿呀呀」唱動心曲,或捉定衣襟上一隻紐扣,仿佛把玩,仿佛研讀,唯不知那些玩意兒還可一一解開。

  再長大些,此丁之色欲天成常令我驚詫不已。比如母親給他洗澡,沒一回他不是哭喊兼施,似災難臨頭。但某日,偶然的機會,鄰家一女孩來玩,天熱得凶,母親喊丁一洗澡。丁一一聽,肺腑深處便有悲音醞釀。卻不料母親又說:「這個小姐姐也一起來好嗎?」什麼什麼,有這事?丁一立刻心花怒放,悲音頓止,自覺自願地解帶寬衣,欣欣然牽定小姐姐的手一同跳入浴缸。女孩怯怯,呆坐一角。那丁卻是一派好心情,揚波擊水,鱉戲龍騰。母親得了經驗,以後還請這女孩來陪浴。然而一天,女孩一家遠行未歸,母親只好隨手借來一男童,誘那丁入浴。這男童本來木訥,一旦光了身子站在池邊,更不知何德何能受此禮遇,早已是歸心似箭。這時那丁赤條條跳來,一見池旁男童,立即嚎啕,大呼上當,嚇得那陪浴只做陪哭。男

  童走後,母親連蒙帶唬要那丁好歹別糟蹋了一池淨水,這廝無奈只有服從,怏怏洗罷,卻一個下午再不見有笑臉——鬱鬱如思,淒淒若盼,傻愣愣的好像把往日的機靈勁兒洗掉了一半。那光景不由人不想起傳說中的那塊賈(假)寶玉——講定了是娶林妹妹,怎麼紅帳之中倒端坐了一位焦大似的人物?嗚呼,母親和我這才領悟,這廝哪裡是要的什麼陪浴,他分明是只要女孩——赤裸裸一個不躲不藏的小姐妹!

  這丁是如此地心向異性,志在姐妹,常使我陪盡尷尬。

  母親又孕時,眾人問他:「想要個小弟弟呢,還是小妹妹?」

  「小姐姐!」回答得斬釘截鐵。

  「噢,那可是辦不到嘍!只能是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小妹妹!」回答得堅定不移。

  「為啥呢?」

  「妹妹是女孩兒!」君子坦蕩蕩。

  「咳,瞧這孩子!長大了……」小人長戚戚。

  院子裡男孩、女孩各一群,此丁一經動步,便堅定地走進了女孩群中;且從不謀權營私,永遠是追在女孩屁股後頭甘做僕從。女孩們唱呀跳呀,有章有法地玩得快活,此丁東一頭西一頭地盲目冒汗,顧自開心。

  而且這丁一,我看他像似生來有著裸露欲(這可是與那起程的儀式格格不入),很小的時候便有徵兆。突出的一例,是在上小學前的一個冬天,大年初一,早晨起來母親要給他裡裡外外都換上新衣。

  「幹嗎換新衣呢?」

  「過年啦!」

  「過年啦就怎麼了?」

  「過年啦大家都換新衣。」

  母親的解釋近乎零,但那慈愛的音容永遠讓我感動,埋進記憶,成為喜慶將臨的徵兆。母親的歡欣自然也感染著丁一,從未見他這麼老實這麼心甘情願過:一邊親親母親的臉,一邊任由母親將其剝得一乾二淨。可就在這時,就在舊衣剝盡新衣未著之際,只聽得這廝一聲尖叫,掙脫母親,赤條條風也似的沖出門去。屋外大雪紛飛,這丁似橫空出世,揮舞著雙臂在雪中飛跑,跳動著兩腳在雪地裡大喊大笑,一時間如瘋如癲,若喜若狂,隨後——方向絕無偏差——一頭沖進紅紅綠綠的異性群中。

  女孩們也都穿了新衣,愛惜地互相摸摸看看,見此丁一絲不掛地跳將出來,都站著看他,笑他,認為他肚皮下那朵萌芽真是俏妙,抑或滑稽。母親追出門好不容易才捉他回來。此情此景令我深憂:這丁一之地莫不是暗藏了什麼兇險,著了什麼鬼魅吧?我就這麼草草地駐進來,是否有失輕率?于此久居是否安妥?我隱隱感到,就怕將來的麻煩絕不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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