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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子(1)


  童年的夥伴,最讓我不能忘懷的是八子。

  幾十年來,不止一次,我在夢中又穿過那條細長的小巷去找八子。巷子窄到兩個人不能並行,兩側高牆綿延,巷中只一戶人家。過了那戶人家,出了小巷東口,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寬闊的空地上有一棵枯死了半邊的老槐樹,有一處公用的自來水,有一座山似的煤堆。八子家就在那兒。夢中我看見八子還在那片空地上瘋跑,領一群孩子呐喊著向那山似的煤堆上衝鋒,再從煤堆爬上院牆,爬上房頂,偷摘鄰居院子裡的桑葚。八子穿的還是他姐姐穿剩下的那條碎花褲子。

  八子兄弟姐妹一共十個。一般情況,新衣裳總是一、三、五、七、九先穿,穿小了,由排雙數的繼承。老七是個姐,故繼承一事常讓八子煩惱。好在那時無論男女,衣裝多是灰、藍二色,八子所以還能坦然。只那一條碎花褲子讓他備感羞辱。那褲子紫地白花,七子一向珍愛還有點兒捨不得給,八子心說謝天謝地最好還是你自個兒留著穿。可是母親不依,沖七子喊:「你穿著小了,不八子穿誰穿?」七、八於是齊聲歎氣。八子把那褲子穿到學校,同學們都笑他,笑那是女人穿的,是娘們兒穿的,是「臭美妞才穿的呢!」八子羞愧得無地自容,以至蹲在地上用肥大的衣襟蓋住雙腿,半天不敢起來,光是笑。八子的笑毫無雜質,完全是承認的表情,完全是接受的態度,意思是:沒錯兒,換了別人我也會笑他的,可惜這回是我。

  大夥兒笑一回也就完了,唯一個可怕的孩子不依不饒。(這孩子,姑且叫他K吧;我在《務虛筆記》裡寫過,他矮小枯瘦但所有的孩子都怕他。他有一種天賦本領,能夠準確區分孩子們的性格強弱,並據此經常地給他們排一排座次——我第一跟誰好,第二跟誰好……以及我不跟誰好——於是,孩子們便都屈服在他的威勢之下)K平時最怵八子,八子身後有四個如狼似虎的哥;K因此常把八子排在「我第一跟你好」的位置。然而八子特立獨行,對K的威勢從不在意,對K的拉攏也不領情。如今想來,K一定是對八子記恨在心,但苦於無計可施。這下機會來了——因為那條花褲子,K敏覺到降伏八子的時機到了。K最具這方面才能,看見誰的弱點立刻即知怎樣利用。拉攏不成就要打擊,K生來就懂。比如上體育課時,老師說:「男生站左排,女生站右排。」K就喊:「八子也站右排吧?」引得哄堂大笑,所有的目光一齊射向八子。再比如一群孩子正跟八子玩得火熱,K踅步旁觀,冷不丁揀其中最懦弱的一個說:「你幹嗎不也穿條花褲子呀?」最懦弱的一個發一下蒙,便困窘地退到一旁。K再轉向次懦弱的一個:「嘿,你早就想跟臭美妞兒一塊玩兒了是不是?」次懦弱的一個便也猶猶豫豫地離開了八子。我說過我生性懦弱,我不是那個最,就是那個次。我惶惶然離開八子,向K靠攏,心中竟跳出一個卑鄙的希望:也許,K因此可以把「跟我好」的位置往前排一排。

  K就是這樣孤立對手的,拉攏或打擊,天生的本事,八子身後再有多少哥也是白搭。你甚至說不清道不白就已敗在K的手下。八子所以不曾請他的哥哥們來幫忙,我想,未必是他沒有過這念頭,而是因為K的手段高超,甚至讓你都不知何以申訴。你不得不佩服K。你不得不承認那也是一種天才。那個矮小枯瘦的K,當時才只有十一二歲!他如今在哪兒?這個我童年的懼怕,這個我一生的迷惑,如今在哪兒?時至今日我也還是弄不大懂,他那惡毒的能力是從哪兒來的?如今我已年過半百,所經之處仍然常能見到K的影子,所以我在《務虛筆記》中說過:那個可怕的孩子已經長大,長大得到處都在。

  我投靠在K一邊,心卻追隨著八子。所有的孩子也都一樣,向K靠攏,但目光卻羡慕地投向八子——八子仍在樹上快樂地攀爬,在房頂上自由地蹦跳,在那片開闊的空地上風似的飛跑,獨自玩得投入。我記得,這時K的臉上全是嫉恨,轉而惱怒。終於他又喊了:「花褲子!臭美妞!」怯懦的孩子們(我也是一個)於是跟著喊:「花褲子!臭美妞!花褲子!臭美妞!」八子站在高高的煤堆上,臉上的羞慚已不那麼純粹,似乎也有了畏怯、疑慮,或是憂哀。

  因為那條花褲子,我記得,八子也幾乎被那個可怕的孩子打倒。

  八子要求母親把那條褲子染藍。母親說:「染什麼染?再穿一季,我就拿它做鞋底兒了。」八子說:「這褲子還是讓我姐穿吧。」母親說:「那你呢,光眼子?」八子說:「我穿我六哥那條黑的。」母親說:「那你六哥呢?」八子說:「您給他做條新的。」母親說:「嘿這孩子,什麼時候挑起穿戴來了?邊兒去!」

  一個禮拜日,我避開K,避開所有別的孩子,去找八子。我覺著有愧於八子。穿過那條細長的小巷,繞過那座山似的煤堆,站在那片空地上我喊:「八子!八子——」「誰呀?」不知八子在哪兒答應。「是我!八子,你在哪兒呢?」「抬頭,這兒!」八子悠然地坐在房頂上,隨即扔下來一把桑葚:「吃吧,不算甜,好的這會兒都沒了。」我暗自慶倖,看來他早把那些不愉快的事給忘了。

  我說:「你下來。」

  八子說:「幹嗎?」

  是呀,幹嗎呢?靈機一動我說:「看電影,去不去?」

  八子回答得乾脆:「看個屁,沒錢!」

  我心裡忽然一片光明。我想起我兜裡正好有一毛錢。

  「我有,夠咱倆的。」

  八子立刻貓似的從樹上下來。我把一毛錢展開給他看。

  「就一毛呀?」八子有些失望。

  我說:「今天禮拜日,說不定有兒童專場,五分一張。」

  八子高興起來:「那得找張報紙瞅瞅。」

  我說:「那你想看什麼?」

  「我?隨便。」但他忽然又有點兒猶豫,「這行嗎?」意思是:花你的錢?

  我說:「這錢是我自己攢的,沒人知道。」

  走進他家院門時,八子又拽住我:「可別跟我媽說,聽見沒有?」

  「那你媽要是問呢?」

  八子想了想:「你就說是學校有事。」

  「什麼事?」

  「你丫編一個不得了?你是中隊長,我媽信你。」

  好在他媽什麼也沒問。他媽和他哥、他姐都在案前埋頭印花(即在空白的床單、桌布或枕套上印出各種花卉的輪廓,以便隨後由別人補上花朵和枝葉)。我記得,除了八子和他的兩個弟弟——九兒和石頭,當然還有他父親,他們全家都幹這活兒,沒早沒晚地幹,油彩染綠了每個人的手指,染綠了條案,甚至牆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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