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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病之時


  重病之時,有幾行詩樣的文字清晰地走進過我的昏睡:

  最後的練習是沿懸崖行走
  夢裡我聽見,靈魂
  像一隻飛虻
  在窗戶那兒嗡嗡作響
  在顫動的陽光裡,邊舞邊唱
  眺望就是回想。

  重病之時整天是夢。夢見熟悉的人、熟悉的往事,也夢見陌生的人和完全陌生的景物。偶爾醒來,窗外是無邊的暗夜,是恍惚的晴空,是心裡的懷疑:

  誰說我沒有死過?
  出生以前,太陽
  已無數次起落
  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吞併
  又以我生日的名義
  捲土重來。

  重病之時,寒冷的冬天裡有過一個奇跡——我在夢中學會了一支歌。夢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齊聲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們友誼,幸福長存。莫名其妙的歌詞,聞所未聞的曲調,醒來竟還會唱,現在也還會。那些孩子,有我認識的,也有的我從未見過,他們就站在我兒時的那個院子裡,輕輕地唱,輕輕地搖,四周虛暗,瑞雪霏霏。

  這奇妙的歌,不知是何徵兆。

  懂些醫道的人說好——「生生」,是說你還要活下去;「生水」嘛,腎主水,你不是腎壞了嗎?那是說你的生命之水枯而未竭,或可再度豐沛。

  是嗎?不有些牽強?

  不過,我更滿意後兩句:我們友誼,幸福長存。

  那群如真似幻的孩子,在我昏黑的夢裡翩然不去。那清明暢朗的童歌,確如生命之水,在我僵冷的身體裡悠然蕩漾。

  妻子沒日沒夜地守護著我;任何時候睜開眼,都見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個。

  我說:「這一回,恐怕真是要結束了。」

  她說:「不會。」

  我真的又活過來。太陽重又真實。晝夜更迭,重又確鑿。我把夢裡的情景告訴妻子,她反倒脆弱起來,待我把那支歌唱給她聽,她已是淚水漣漣。

  我又能搖著輪椅出去了,走上陽臺,走到院子裡,在早春的午後,把那幾行夢中的詩句補全:

  午後,如果陽光靜寂
  你是否能聽出
  往日已歸去哪裡?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
  在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之中
  生死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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