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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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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錢英豪帶著「巴魯」把魚竿和鯰魚送到我家,並且告訴我,那個在水中翻滾的怪物,其實是個大西瓜。他說他跳下水去把西瓜撈上來,當場用拳頭敲開,挖了點紅瓤一嘗,一股酸臭氣,在水裡泡久了,壞了。 他沉入樹冠中,拿上來兩根可以伸縮的高級釣魚竿,我撫摸著魚竿頂端那個鍍鎳的晶亮滑輪,驚奇地問:「這麼高級的東西,你從哪兒搞來的?」 他詭秘地一笑,說: 「那你就別管了,反正不是去商店裡偷的。」 我說:「你不告訴我我就不釣了。」 他說:「你這夥計,真是難纏,什麼事都要刨出根來。」 我說:「要不怎麼能長知識呢!」 「屁的知識!」他笑著說,「告訴你吧,這兩根魚竿,一根是吳副市長的,一根是馬縣長的。他們每個星期天都坐著轎車,帶著隨從,到這棵樹下來釣魚,吵得我不得安寧,我就施了點小法術,把他們嚇跑了!」他狡猾地笑著說,「這魚竿就成了戰利品,我還從來沒用過呢。」 「你這夥計,做了鬼也不安分。」 「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得意地笑起來。 我們把釣竿準備好,才發現沒有魚餌。 「去挖蛐蟮吧!」我說。 他說:「這條河裡的魚都學鬼了,它們再也不吃蛐蟮了。」 「那用什麼?」 他扯起一根沉浸在河水中的柳條,從上邊撕下兩顆紫紅色的葉瘤,剝開,捏出兩隻白色的小蟲子,掛在我的和他的魚鉤上。 我們把魚鉤甩到水裡,並肩而坐,注視著水面上的用膠木刻成的浮子。我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一支。他的鼻孔裡又噴出煙柱,但力道微弱,因為我看到他的耳朵裡、頭髮裡、脖子上、腮幫上都有縷縷青煙鑽出,減弱了鼻腔的煙柱。 我注視著浮子,漸漸地竟看到了浮子下懸著的釣線,釣線筆直地垂下去,掛著白蟲的魚鉤在距離水底半米處微微地抖動著。這裡的水底並不是真正的河底,而是枯水時的河灘,當時潮濕地生長著的紅梗糝、紫葉薇菜、三棱蓑衣草現在都在水底搖動著,水底的緩慢潛流把它們忽而推向南,忽而拉向北,忽而擁向西,忽而扯向東。水中的細沙緩慢地在水底積澱,也積澱在它們的莖葉上。超過它們往前望過去,便漸漸展開了河底一股股的旋轉著、流動著、沉澱著的亮晶晶沙土。 水分成了起碼三個層次也起碼表現出三種涇渭分明的顏色。只有幾隻粉紅色的線蟲把身體纏在水草莖上並隨著水草的擺動而搖曳。卻沒有一條魚的蹤影。沒有白鱔沒有鯉魚沒有鯽魚沒有老鱉什麼魚也沒。适才我們吃雞時那些跳躍出水面爭食雞骨頭的大魚小魚們哪裡去了?我抬起頭,困惑不解地看著錢英豪。縷縷青煙從他的頭顱和脖頸上的數十個縫隙裡小蛇一樣鑽出來。這情景令我驚愕但隨即又歸於平淡無奇,對待錢英豪這種奇人自然不能以常理論之。他從哪裡往外噴吐煙霧是次要的,河底沒有了魚的蹤影是主要的。因為當前我們的首要任務是釣魚。魚到哪裡去了? 他又用上了他的特技把煙蒂四分五裂地吐到河裡,網絡狀的過濾嘴和煙紙漂浮在水面,那些飽含著尼古丁的煙絲則絲絲下沉,一直沉落在水草的莖上、葉上。魚呢?魚到哪裡去了? 他響亮地咳了一聲,隨即把一口痰吐到河裡。幹痂的痰塊宛若炸彈的碎片在水面上打出一圈美麗的漣漪。他突然地用壓抑著的嗓門說: 「看,快看,它們來了!」 我的視線在他那根紅鏽斑斑的食指的指引下,超過水草,再越淺灘,停止在河中心那個水深如潭的大漩渦之下。水在那兒像車輪一樣旋轉,周圍的水都給它讓開了道路。兩點碧綠的顏色從那漩渦中甩出來,一條像豐滿少婦胳膊一樣的白鱔魚在河水中小心翼翼地對著我們的樹冠遊來。由它帶頭,那些與它同樣粗的白鱔和比它細不了多少的白鱔們,像一團銀光閃閃的水底灰雲,從那漩渦中擁擁擠擠旋出來,在廣大無邊的河床上緊密團簇著快速遊動。它們的群體遊動極像群鴿在藍天上盤旋飛行,忽行忽止、忽進忽退,進退自如、毫無凝滯感與停頓感,其動作的巧妙、行動的統一,達到如此的程度令我歎為觀止。 它們的遊動似乎無法停止,久久跟蹤它們,我的眼睛感覺到很疲倦。便轉移目光,去搜索別的魚兒。在我們所坐樹冠的周圍,那些被水淹沒的紫穗槐叢中,奇跡般地包圍上來數百條魚,有鯉、鯰、鯽、草,顏色各異,大小不一。還有一隻笨拙的青蓋大鱉,把身體半埋在泥沙裡,瞪著兩隻秤星般的鱉眼,死死地瞅著我。那些魚們在那些青綠的灌木枝條中極其緩慢地遊動著,眼珠子都睜得溜圓,好像在等待著什麼。我猛然意識到:魚把我們包圍了!一陣從沒有過的恐慌攫住了我的心。 在亞熱帶密林中我們包圍越南的亂七八糟破爛部隊,在故鄉的河流邊故鄉的樹冠上亂七八糟的魚部隊包圍了我們。白鱔魚還在進行令我眼花繚亂的游泳表演,雜色魚們還在灌木叢中、水草旁邊隱蔽著、潛伏著。它們身上的顏色與周圍的環境協調一致,好像都穿著迷彩服,仿佛是一些行蹤詭秘的特工。 據傳說,魚是能夠吃人的,並不是指海裡的鯊魚,而是指河流湖泊中的淡水魚。傳說總歸是傳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但今天,傳說似乎要變成現實了。 我相信錢英豪肯定也發現了魚類布下的包圍圈,他頭腦靈活,有軍事天才,少年時期就對魚類的習性深有研究,還鄉後又坐在河邊的樹冠上日日觀察,他對魚們的陰謀應當洞若觀火,有他在我似乎可以稍微放寬心。這時,我感覺到他用冰涼的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腰,與此同時,他的散發著腐臭味道的嘴巴也貼到我的耳朵旁,他說: 「注意看那條大白鱔!」 他的話音剛落,腐臭味尚未徹底消散,那群飛行著的白鱔便停止遊動:齊集在離我們的樹冠不遠處的水下,千繩萬扣般滋滋鑽動著,最後盤結成一個寶塔形狀,它們的頭一律朝外朝上翹著,煞是好看也煞是駭人。它們盤成寶塔的速度極快,大小好像一群久經訓練的士兵,當然它們絕對不是士兵,它們更像一群訓練有素的雜技演員。大白鱔在最下層,小白鱔在最上層。 塔上那只小白鱔只有鉛筆杆粗細鉛筆杆長短,可能是因為小的緣故它的顏色幾乎是黑的,它三分像白鱔,七分更像一條驕傲的小蛇。毫無疑問,這個小東西是這個白鱔家族中的寵兒,比十世單傳的獨生兒子還要珍貴。看著這鱔魚們的寶塔,我愈發感到人的悲哀和渺小。神奇的動物界究竟還有多少我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景,恐怕永遠是天文數字。 那條大白鱔沒有編入寶塔,在鱔群編織寶塔的過程中,它圍繞著群體傲慢地遊動,宛若一個威嚴的指揮官,趾高氣揚地視察著自己的團隊。寶塔編成後,它停止遊動、彎曲著尾巴,將身體斜斜地立起來,張開了嘴巴—— 錢英豪又戳我一下,說:「魚的耳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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