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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它張開嘴巴,像年邁的老人吐痰一樣,將身體用力弓著,兩朵乳白色的狀如蝴蝶的薄膜,從它大張開的嘴巴裡緩慢地膨脹出來。寶塔上那些翹起的鱔頭都頻頻點動著,令我眼花繚亂。就這樣過去了約有半袋煙功夫,那大白鱔嘴裡吐出的薄膜清脆地響了兩聲,隨即破裂了,那些破裂的薄膜在水中輕飄飄地浮游著。與此同時,那群鱔構成的寶塔突然解體,塔頂那條黑色的小鱔瘋狂地吞食著那些薄膜,好像在通過這種方式繼承老鱔的衣缽。那條吐出耳朵的老鱔已經翻轉了肚皮沉在了河底的泥沙中。

  群鱔環遊,像一個團團旋轉的銀灰色圓圈——一個魚的圓環——把黑色的小白鱔和死去的大白鱔圍繞在中央,小白鱔貪婪地把那些薄膜狀的東西吞食乾淨,然後開始啄那條死鱔的肚皮。這無疑是一個信號,因為只啄了一下小鱔便翩遊上去。群鱔兇猛地撲向死鱔,啄得那死鱔翻來滾去,河底騰起一股黃沙。群鱔爭食時發出的唧唧鳴叫穿透河水,擴散到水霧迷漫的河面上,那條胳膊粗的死鱔,轉眼間便成了一根白骨,群鱔結成集體,簇擁著那條小鱔,飛一樣遊走了。而這時,适才那個從石橋上跌入河水的少校,已經沿著河底,滑行到樹冠前的平坦河床上。

  他仰面朝天,頭東腳西,緩緩滑來。水把他的軍褲直褪到他的大腿根,裸露出兩條生滿茂密黑毛的小腿。他丟了鞋子,兩隻被水泡得發了白的腳直直地上翹著,顯得既狼狽又可笑。軍衣下擺像寬闊的水底植物葉片,不時地翻卷起來又不時地舒展開。他的軍衣翻卷上去時,我看到他的肚子上有塊圓形的疤痕,明顯的槍傷,竟如我肚子上的疤痕一模一樣。

  我運氣好,中的是衝鋒槍子彈不是高射機槍子彈。腸子脫出一米多長,塞進去,用手捂著,滑溜溜像白鱔魚一樣從手指縫裡往外鑽,再塞進去到了山頂,我以為要死了,模模糊糊地看到錢英豪、羅二虎他們在前邊朝我招手。我正想過去,衛生員把我背走了。我命大沒有死。他的臉色蒼白,淩亂的頭髮裡沾著幾棵碧綠的水草。他滑到樹冠前,眼睛竟被水流激開,在透澈的水中,我看著他就像我對著鏡子看到了我自己一樣。

  那些迷彩在灌木叢中的雜魚們突然瘋了一樣奔湧而出,大張著嘴巴向水中的少校衝撞過去。一隻牙齒尖銳、雙眼血紅的狗魚一口咬住了少校的鼻子。我的鼻子一陣酸痛,眼前晃動著狗魚陰鷙的眼睛和群魚激起的污泥濁水,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夥計、夥計!」錢英豪在我耳邊高叫著,「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揉揉依然酸痛的鼻子,說:

  「我沒喝醉,半瓶茅臺休想醉我。有一種『地雷』牌白酒,勁頭特大,我喝了一罐都沒醉!」

  他狡猾地笑著說:

  「沒醉就好,別忘了我們是在釣魚啊!」

  我低頭看看那亮晶晶的魚竿和漂在水面紋絲不動的浮子。浮子紋絲不動,說明根本沒有魚兒咬鉤。河面上的水汽愈加濃重起來,那些不知疲倦的鷗鳥依然在河面上來回穿梭般地飛翔,半天光景了,沒看到它們從水中擒上來哪怕是麥穗大的一條小魚兒。

  「這河裡多半是沒有魚了,」我說。

  「放心吧,有水就有魚,魚過千重網,網網都有魚。」他滿懷信心地說。

  「那為什麼半天還沒有咬鉤的?」

  「哎,不是咬鉤了嗎?」

  我把竿上的搖柄搖動起來,釣線筆直,漸漸離水。釣鉤上竟然懸掛著一隻巴掌大的小鱉。它懸在空中四肢亂蹬的樣子十分好笑。

  「釣魚釣上來一隻鱉,主何吉凶?」我問。

  他把小鱉從鉤上摘下來,又從解放鞋上解下一根鞋帶,綁住它一條腿,拴在一根樹杈上。

  他說:「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你知道這玩意兒賣到多少錢一斤嗎?」

  我說:「聽說非常貴,一般百姓吃不起。」

  「郭金庫說三十元錢才能買一隻碗口大的鱉。」

  「你見過他?」

  「這夥計這幾天老到這邊來,今早晨還夾著根釣竿,弄了個小蛤蟆做餌,想釣只鱉給他老婆治病哩。」

  「釣到沒有?」

  「釣到個屁!」他說,「幹這個他是絕對的外行。釣鱉要用那種綠背紅肚皮的燕子蛤蟆做餌,他倒省事,找了只小癩蛤蟆濫竽充數,釣鱉,讓鱉釣他吧!」

  「燕子蛤蟆什麼樣我還沒見過呢。」

  「我也沒見過,」他說,「俺爹說這玩藝兒要到百年老樹的洞裡去找,我猜想大概是一種樹蛙吧。找到燕子蛤蟆,就不愁釣不到鱉。」

  「咱沒用燕子蛤蟆不也把鱉釣上來了嗎?」

  「一是咱倆運氣好,」他笑著說,「二是這鱉倒黴。」

  「郭金庫還那樣嗎?」

  「不,從前年開始穿衣戴帽,講究多了,」他指著從通往鄉政府的泥濘道路上走過來的一個人說,「你看,那小子來了。」

  八七年春節前逢我們鄉政府所在地集市。那一天上午九點半左右,我正在集上買香油,有一個人從背後一把叉住我的脖子大吼一聲:

  「哪裡逃!」

  我倉惶回頭一看原來是郭金庫。他穿著一身破舊軍裝歪戴著一頂破軍帽。當時部隊已經換裝連帽徽領章也都換了,可他卻在破軍帽上綴著一顆鮮紅的五角星,衣領上用白線綴著紅領章。與眼前的錢英豪一樣的打扮。他們倆一個犧牲了一個復員了但依然生活在對軍營生活的回憶當中。

  他叉著我的脖子不鬆手。這小子手上的勁兒賊大很難掙脫。我說郭金庫你這個二杆子胡鬧什麼鬆手鬆手讓人家看著這算幹什麼的。

  集上的人都認識我們,笑著說郭金庫這個雜牌軍捉住了一個正規軍。

  他鬆開我,瞪著眼說:

  「誰說的誰說的誰敢說老子是雜牌軍?老子『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誰是雜牌軍?」

  我揉著脖子說:

  「夥計,行了,別在這兒胡鬧了。告訴我你現在幹什麼?」

  「不行,」他梗著脖子說,「你必須說清楚,倒底誰是雜牌軍?」

  「我是雜牌軍,」我笑著說,「我是雜牌軍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他緩了一口氣,說,「我在鄉武裝部當臨時工,專門負責擦拭武器,這是咱們的專長。」他自嘲地說,「你小子當了軍官,有了錢,今天中午請我喝酒,否則我跟你刺刀見紅。」

  「不就是喝酒嗎?」我說,「你說吧,到哪裡去喝?」

  「你家裡條件差,我知道。」他沮喪地說,「我家裡條件比你家還差你不知道。你混好了,把窮弟兄忘記了,回來也不到我家去。貴人不踏賤地對不對?」他的情緒又莫名其妙地昂揚起來,揮舞著胳膊說,「喝完了酒你必須到我家去看看,這是命令,軍令如山倒,你的明白?」

  「是,我的明白。」我環顧四周,看著那些好奇的目光,低聲說,「你前頭帶路,咱別在這兒出洋相了。」

  「馬上就要過春節了,大院裡的幹部都下鄉忙著慰問老幹部去了,」他跛著一條腿,領著我往鄉政府大院走,「大院裡空落落的,什麼慰問老幹部,純粹是下去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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