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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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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說,「反正是做孽。」 我突然感到脊樑骨酥酥地發了涼,眼前的河水裡,好像隨時都會跳出來一個白衣書生,把我們拽到河裡去淹死。 「你知道運糧河的河王是誰?」他問我。 我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雙手下意識地抓住了身邊的荻草。 「運糧河的河王是條青色的大鯉魚。」他說:「你能猜出它有多大嗎?」 我恐懼地搖搖頭。 他說:「俺爹說有一年大水落後,一個老頭在運糧河邊的淤泥裡撿到了一片大鯉魚鱗,你猜不出那片鱗有多麼大——像十印鍋的鍋蓋那麼大!一片鱗就那麼大,你想想那條魚究竟有多麼大?」 我吃驚地吐出了舌頭。 「運糧河裡精怪可多哩!」他說,「俺爹說宋朝時皇帝讓包黑子監工修運糧河修南決北,修北決南,氣得包黑子鑄了十二盤銅鍘扔到河裡。河水像開了鍋一樣翻騰起來,一股股血水翻上來,最後滿河的水都被染紅了,那些個魚精、鱉精、蟹子精的屍體都一段段地漂上來,隔著幾十裡都能聞到腥臭味。後來,從河裡上來一個穿青布衫的藍鬍子老頭,見了包黑子,雙手抱拳打了一個躬,說包大人,俺服了,再也不和您老人家對抗了,請您快下道命令,讓那些銅鍘別鍘了,再鍘俺就剩下光杆司令了。包黑子說你真服了?老頭說真服了。 包黑子說你口服還是心服?老頭說俺心服了。包黑子說你的口還不服?老頭忙說服服服,口服心也服了,求包大人快下令吧。包黑子說不鍘你們個血流成河你們就不知道俺老包的厲害,俺老包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妖精老頭忙說不省油不省油包大人費油著呢。包黑子被妖精一奉承,恣得咧嘴笑了,笑完了,下命令:王朝馬漢,吩咐人把銅鍘撈上來吧!」 「你淨瞎編胡弄我。」我說。 「是俺爹告訴我的!」他說,「俺爹參加過孟良崮戰役,還打過開封府,還參加過抗美援朝,別人能瞎說,俺爹能瞎說嗎?」 他爹有那麼光榮的歷史,當然不能瞎說了。那麼,這神秘的河水中就一定隱藏著比水桶還粗的白鱔王,還有鯉魚精、鯰魚怪、鱉精、蟹妖、蝦精、還有什麼淹死鬼、勾死鬼……想到此不由我渾身發緊,頭皮一炸一炸的。看那河水時,處處都顯得古怪。那朵順流而下的葵花,該不是鱉精變成誘惑小孩子的? 遠處那一簇響亮的白浪花,誰又能保證不是白鱔精噴吐的泡沫?還有那一個個忽而出現忽而消逝的大漩渦,一定是蟹子精用它的大鉗子攪動出來的。我仿佛看到水中有無數隻陰冷的妖怪眼睛,正在盯著我們,仿佛它們隨時都會躥出水面,或者像癩蛤蟆那樣慢慢地、悄悄地爬上來,然後把我們拉下水去,吃掉我們,讓我們也變成整日在水中遊蕩的淹死鬼…… 「錢英豪,我……我不想釣了……」我站起來。 「別急,」他按住我,說,「你聽,『棍褂』出來了。」 「什麼『棍褂』呀?」 「你聽!」 在荻草叢的西邊是一道為減緩河水對沙堤的沖刷而修築的「土龍」,它上端與河堤相接,下端延伸到河水中去。「土龍」上生長著紫穗槐和一簇簇的檉柳。「土龍」的右側,是一大片死水。死水裡生滿荻草、柳棵子,從那裡傳來兩隻小蛤蟆一呼一應的響亮而潮濕的鳴叫: 「龜兒——呱兒——龜兒——呱兒——」 這是一種很少見的蛤蟆,只有成人拇指那麼大,粉紅色的肚皮,粉紅色的嘴巴,每年只有在大雨連綿之後才出現,天一放晴,就再也見不到它們的蹤影,聽不到它們的叫聲了。 「你知道它們是什麼變的嗎?」錢英豪神秘地問。 「不知道。」我顫抖著說。 「是兩個大閨女變的。」他說,「俺爹說從前有兩個大閨女下河去洗衣裳,光顧了潑水嬉戲,讓水把褂子和棒槌沖跑了。她倆下河去撈,雙雙淹死,變成了一對小蛤蟆,一個叫棍(棒槌),一個叫褂。」 「那小蛤蟆是不是有公有母呢?」我問,「要不它們怎麼能繁殖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說,「反正俺爹說這種小蛤蟆是兩個大閨女變的。」 河上起了一陣風,寒氣侵人。背後的荻草刷啦啦一陣響,「巴魯」從荻草中鑽了出來,擠在我們之間。 「你說我們倆淹死後會變成什麼?」他突然問我,眼睛裡閃爍著綠幽幽的火花。 我本能地抓緊了荻草,說: 「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想我們應該變成兩個黑色的小人魚,每當河裡漲大水時,我們就站在水面上唱歌……」 「唱什麼歌?」 「一九三八年哪,鬼子進了中原,先占了盧溝橋後占了山海關,火車道修到了俺們濟南……」 這時河中翻起一陣大水花,一個綠油油的,圓溜溜的東西在水花中翻滾著。 我怪叫一聲,手抓腳刨上了河堤,顧不得那條釣上來的鯰魚,顧不上釣魚竿,顧不上錢英豪和「巴魯」,更顧不上腳下是泥還是水,逃命似的躥回家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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