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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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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著到頭,地下餘下長長一條灰燼,個別的草梗還在扭曲著燃燒,冒著細弱的青煙,大批的青煙消散在草地裡。适才的火焰烤得我們肚皮灼疼,焦豆的香味已從薄灰中散出來。張老六的禿頭上汪著一層油,沾著幾線白灰。我們都看著我們的領袖。他說:「脫下褂子來,都給我煽!」我們脫下褂子,煽煽煽!煽煽煽!煽走灰燼露出青色的地皮和均勻地散佈在地上的焦黃的豆。張老六燒豆的技術一等第一,不焦糊不夾生,又酥又脆,香氣滿嘴。他說:「吃吧孩兒們!」嗷地一聲我們撲上去,有跪著的有蹲著的,用最快的速度吃。有單手撿了往口裡掩的。 有抓起一把吹吹灰屑整把往嘴裡掩的——這是我的方式,雖笨拙但實惠,缺點是經常把泥塊、兔子屎之類的東西吃到嘴裡去。張老六是吃豆的技術能手,他左右開弓,手指像雞啄米一般迅速。我們是把豆掩到嘴裡,張老六是把豆遠遠地投進嘴裡。他不用眼睛,全憑感覺,焦黃的豆粒百發百中地蹦到他的嘴裡去。吃完豆後,我們的嘴巴烏黑,張老六的嘴巴灰塵不沾。錢英豪羡慕他吃得瀟灑,跟著學,開始很慢,不幾天後便超過了張老六。錢英豪心靈手巧,學什麼會什麼,上樹、鳧水、夾鳥、打彈弓,都是一流高手。我也跟著他練這練哪,但什麼也練不成…… 他找了一個酒瓶子放在窗臺上,退後幾步,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黃豆,對我說: 「看著。」 然後他把那些黃豆一粒粒地往酒瓶裡投,雖然不是百發百中,但也是八九不離十。我很佩服但決不驚訝,我知道他什麼事都能幹出來。他說: 「看到了?」 「看到了。」 「明白我的意思了沒有?」 「不明白。」 「你真笨!」 「我從小就笨,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 「我想咱倆出個吃豆的節目。」 「怎麼吃?」 「咱倆上臺,你張著口,我把豆粒一粒粒都投到你嘴裡去。」 我一聽就火了,說: 「你想用生黃豆脹死我?」 他笑著說: 「你個笨蛋,我到炊事班炒熟不就行了。」 我擔憂地說: 「你能保證顆顆都投到我嘴裡去?」 「咱練練試試。」 他讓我背靠窗臺站著,他自己退到牆根,命令我: 「張開口!」 我張開口。 「把嘴咧大點。」 我咧大嘴。 他摸出黃豆,投過來,黃豆打到我的鼻子尖上。 「你別瞎胡鬧了!」我摸了一把鼻子說。 「第一顆不算,人家炮兵打炮還允許試射三發呢!好夥計,張大嘴,讓我練練。」 我仰起頭,張開嘴。 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著一粒黃豆,稍微一瞄準,嗖一聲,那粒黃豆果然恰好飛進我的口腔。連續投了十幾顆,除了有一顆打在我嘴角上彈落在地外,其餘的發發命中。這時正好副指導員進來,一看這陣勢,問道: 「錢英豪,你又拉著趙金搞什麼鬼名堂?」 錢英豪說: 「報告副指導員,我們倆正在排練文藝節目。」 副指導員說: 「什麼文藝節目?」 錢英豪說: 「吃豆。」 我把嘴裡的黃豆吐出來攥在手裡,看著錢英豪對副指導員連說帶比劃地講解著我們的節目。錢英豪說完了,副指導員歪著嘴笑道: 「你這小子滿肚子歪門邪道!你們表演一下給我看。」 錢英豪又把幾十顆黃豆扔到我的嘴裡,這次是每發必中,沒有一顆瞎的。副指導員也不由地讚歎道: 「你小子,在這兒當兵真是屈了材料,應該把你送到雜技團裡去!這個節目基礎不錯,來來來,咱把它提高一下!」 副指導員很有文藝細胞,他讓我不要僵立不動,要主動配合錢英豪。副指導員說: 「這個節目有兩個方面的要求,第一方面的要求是針對錢英豪的:你要練到不論從什麼角度、不論用什麼姿勢,都能把黃豆投到趙金嘴裡去。第二方面的要求是針對著趙金的,趙金要練到能用嘴巴接到不論錢英豪從什麼角度,用什麼姿勢投過來的黃豆的程度。」 「副指導員,」我擔憂地說,「那我不就成了一條大黃狗了嗎?」 副指導員笑著說: 「可以用狗的意識去練,但你不是大黃狗。」 「副指導員,能不能讓炊事班把黃豆炒熟?」我問。 副指導員瀟灑地說: 「沒問題,先炒十斤,用完再炒。」 我們的節目在連裡引起轟動。到團裡又引起轟動。據說我們那個不識字的大老粗許團長說他奶奶的從哪裡招來這樣兩個日怪兵,簡直是成了精。我們在團部禮堂演出時,觀眾席上有一個女人是戰士業餘劇團副教導員的家屬,她把我們的表演情況告訴了丈夫……就這樣,我們坐在守備區禮堂的化粧室裡了。 前臺主任冷漠地通知我們: 「《吃豆》準備上場。」 我和錢英豪走出化粧室,站在一道側幕後,與千嬌百媚的牛麗芳站在一起。舞臺上正在表演著陝北秧歌劇《兄妹開荒》,男的侉聲侉氣,女的尖聲尖氣,腳後跟跺得舞臺上的地板撲通撲通響。牛麗芳斜著眼看我們,我感到她的眼神裡流露出對我們的輕視和仇恨。 《兄妹開荒》演完了,兩個演員氣喘吁吁地走到後臺,正為一件什麼事在低聲拌嘴。臺上開荒,台下吵嘴。牛麗芳閃到舞臺上去了,我清楚地聽到她向台下觀眾說: 「下一個節目,滑稽小品:吃豆。表演者:錢英豪,趙金。」 掌聲響起。牛麗芳閃進來。我還在發愣,錢英豪推我一把,說: 「上臺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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