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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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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到戰士劇團後,劇團的編導幫我們把節目加工提高了不少。在連裡在團裡的表演基本是即興的,扔多少豆沒數。有一次錢英豪投到我嘴裡的黃豆足有半公斤,我來不及細嚼——他的豆像機槍子彈般射到我嘴裡,為了不出疵漏,我只好囫圇吞豆。下了台肚子整夜發脹,崩崩崩大放響屁。業餘劇團的編導規定我只吃四十九顆豆,每七個豆為一個單位,每個單元有固定的形體動作,又清楚又簡潔。哪一個豆從什麼方向飛來我心中都有數,可保萬無一失。 導演還給我們換了服裝,我扮成老農:頭紮白毛巾,上穿對襟褂,下穿紮腿褲,足登二道鼻布鞋。錢英豪扮成頑童:上穿紅坎肩,下穿綠褲子,赤著腳,頭上起一撮毛,紮成一根沖天小辮。整個一副馬戲團小丑打扮。那四十九顆豆裝在他臉前的小布袋裡,袋口用猴皮筋系著,以防蹦跳時顛出來。戰士劇團的編導說我是錢英豪的爺爺錢英豪是我的孫子,我們倆表現吃豆的過程也就是祖孫嬉鬧的過程。 那時思想剛剛解放,舞臺基本上還是由工農兵形象佔領著。我和錢英豪一上臺,台下就響起了一陣古怪的笑聲。第一組七個豆是我坐在椅子上,仰起臉,張著嘴,錢英豪站在離我五米遠的地方,把豆子一粒粒投到我的嘴裡,顆顆香甜,粒粒命中。台下一片掌聲。第二組七個豆是我站著,錢英豪坐著,把豆投到我嘴裡,粒粒命中,顆顆香甜。台下掌聲一片。我們來了情緒,忘了拘謹,隨機應變,小花樣百出,突破了戰士劇團編導為我們編織的圈套。錢英豪這小子早就有陰謀,在那只小口袋裡裝了起碼一百顆豆。最精彩的一顆豆是這樣吃法:我們倆背對著,距離五米半,我仰面朝天,他捏著一顆豆,從他的頭上高拋起來。我等待著那顆豆,我在仰望那顆豆,我在盼望那顆豆。 舞臺上熾亮的天燈刺得我眼睛難受。它來了,像個金色的小甲蟲。這顆豆扔得準確無比,憑感覺我知道它會掉在我嘴裡,根本不要我用嘴修正。一轉念間它就落在我的舌尖上了。台下的掌聲和笑聲十分熱烈,我脖子硬了,眼睛花了,肚子脹了,老孫子,饒了爺爺吧。錢英豪往大肥褲腰裡一伸手,又拽出一袋豆子來。足有一千粒!我可不管你了,孫子,爺爺我飛一樣躥到後臺去了。錢英豪追下來。這是即興創造,後來據團長說這樣結束十分有趣。前臺主任喜笑顏開跑過來,拉著我們往前臺推,舞臺下像燒豆一樣。我著急地說: 「我不吃了我不吃了!」 主任說: 「謝幕!謝幕!」 我們哥倆謝了幕。回來後,我說錢英豪你安的什麼心腸?想撐死我?他說夥計你以為當我的爺爺你那麼容易?我說不容易不容易真他媽的不容易!我們倆正低聲爭吵著,牛麗芳報幕回來。沒看到我們時板著臉,一看到我們,臉板不住了,「噗哧」一聲她笑了。緊接著她用手掩住了嘴。這一笑意味著她喜歡我們了。我心花怒放。正想找句話兒說,他媽的錢英豪又搶了先。他從袋裡摸出一把豆,揚起胳膊,說: 「老牛,張大嘴!」 牛麗芳一愣,把手從嘴上拿下來。她不但沒有張大嘴反而緊緊地繃住了嘴,鬆弛了的臉蛋又板了起來。她再也不理我們,連看一眼也不。錢英豪這一個玩笑把我們通向她的友誼之路徹底堵死了…… 我把思緒從「吃豆」中拉回來時,看到他已在樹冠上鋪下了一塊粉紅色的塑料布。看起來他的樹冠裡一定還儲藏著許許多多寶物,即便他從樹冠裡提出一支壓滿子彈的衝鋒槍我也不會再吃驚了。他把麵包、香腸、燒雞擺在塑料布上,擰開酒瓶子,伸手從樹冠裡摸出兩個搪瓷缸子,咕嘟嘟倒酒,在我們周圍立刻就彌漫了濃郁的酒香。 他端起搪瓷缸子,舉到我面前,說: 「為了咱哥倆的久別重逢——幹!」 搪瓷缸子相碰,發出清脆聲響。我們仰起脖子,咕嘟嘟灌了幾大口,酒精立即滲入血液。他的臉上,有一層鐵銹樣的屑片,輕輕地落下來。他感慨地說: 「十幾年沒聞到茅臺酒味了。」 「這酒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只不過是送禮的人把它的身價哄抬上去啦。」 「我知道,我們這邊也興起送禮風來了。」他撕了一條雞腿,先放到鼻子上嗅嗅,然後快速地吃起來。我驚異地發現他的吃相邪惡而醜陋。他把整條雞腿塞進嘴裡,嘴唇不動,牙齒咯咯唧唧一陣響,手裡就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骨頭了。他把骨頭隨手往河裡一拋,水面上翻起幾簇浪花,一條紅色的大魚像電一樣地閃現了一下它的身形,隨即便消失了。 半缸子酒落了肚,他臉上的鐵屑剝落了幾層,顯出了青紫的底色。酒意上來,他的話明顯地多起來,身體也在樹冠上前仰後合。 「兄弟,我知道你方才想什麼?」他狡猾地笑著說。他這種狡猾的笑容我十分熟悉,每逢他這樣笑,就說明他要捉弄人了。不過現在他是不大可能捉弄我了。 「你說我在想什麼?」我說,「猜對了我敬你一杯酒!」 他哈哈一笑,說: 「我要猜不透你心裡那點小念頭,就枉做了十年鬼!你在想她——」 「她是誰?」我故意裝糊塗。 「大嘴巴牛麗芳呀!」 「你算蒙對了吧!」 「根本不是蒙,」他說,你腦子裡想什麼,我隔著你的顱骨就看到了。你的腦子裡有一塊屏幕,像個火柴盒那麼大,大嘴巴牛麗芳在那兒閃過來閃過去,你怎麼能騙得了我?」 「噢呀,」我說,「你這不是具有特異功能嗎?」 「在活人的世界裡算特異功能,在死人的世界裡就不算稀奇了。」他說。 「好好好,」我把酒瓶裡的酒統統倒到他的搪瓷缸裡,說,「算我輸了,敬你一杯。」 他端起缸子,一仰脖子灌了個罄盡。又一層鏽屑從他臉上劈劈叭叭地爆裂下來,這時他的臉變成了嫩綠色,那些個痤瘡顆顆鮮紅。鮮紅嫩綠,相映成趣,使他的臉像一幅鮮活可愛的圖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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