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戰友重逢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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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進出出,反復折騰,鬧得苦不堪言。劇團領導過來安慰我:「別緊張,像在黃縣時一樣,放鬆,徹底放鬆。」話是這麼說,但我總放鬆不了,氣得錢英豪一把捏住我大腿根死勁地一擰,哎喲我的親娘!痛得我在地下蹦了一個蹦(事後發現大腿裡側青了一大片),眼淚都流出來了。說也怪,錢英豪這一下子,竟把我的毛病暫時治好了。我的肚子輕輕鬆松,心跳也變得有規律了,再也不用坐立不安、把兩條腿像擰繩子一樣擰來擰去了。只有大腿根裡側火燒火燎地痛。我安靜地坐下來,聽著前臺的動靜。 掌聲停止,演出開始了。舞臺上的巨大轟鳴被層層牆壁擋住,傳到化粧室時,已變得很柔和,我竟產生了自己是待在透明的水裡諦聽岸上聲音的感覺。這時曾受到我高度崇拜的報幕員牛麗芳提著一束鮮花進了化粧室。我和錢英豪借調到劇團還不到兩個星期,見過幾次未上妝的牛麗芳。她不上妝時臉色蒼白,嘴唇破舊,雙眼無神,眉毛稀疏,頭髮雖黑但沒有光澤。初見時我根本想不到是她。那天是星期天,她反穿著軍用棉衣,讓珩線暴露在外,趿著一雙紅色塑料拖鞋,端著臉盆,臉盆裡盛著肥皂什麼的,濕漉漉的頭髮裡插著一把粉紅色塑料梳子,從澡堂那邊走過來。錢英豪戳我一下說: 「呶,報幕員!」 我趕緊看他一眼,說: 「不像吧?她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錢英豪說:「要是不是她,我把眼珠摳出來給你當玻璃球兒玩!」 我又看了她一眼,說: 「模模糊糊有點像。」 「別的不說,你就看看她那嘴吧,我敢打賭,咱全要塞的女兵數她嘴大。」錢英豪肯定地說。 當我遵照著錢英豪的指示,再次回頭專門去看她那張大嘴時,卻碰上了她那惡狠狠的目光,嚇得我趕緊縮縮脖子,抽回眼睛,聽到她在背後罵我們: 「流氓!」 她的罵使人感到羞愧難當,因為我忽然意識到,不著彩妝的她更加令我迷醉,而最讓我迷醉的竟是她那張大嘴。 她提著上臺報幕的那束鮮花依然是去年獻給我們的那束花。她把它摔在桌子上,離著我很近。我看著那束花上沾著灰塵和化妝油彩,果然是束塑料花,錢英豪果然經驗豐富。我不由地去看她,但她已把身體側過了,將半個臉半個身體對著我們。她的臉上塗著濃厚的油彩,耳朵後邊和脖子上的皮膚顯得又灰又黃,這種對比使我產生了不舒服的感覺。 她從化妝桌上端起一只用綠色塑料繩編織套套著的果醬杯子,湊到唇邊,輕輕地呷了一口水。杯子裡有兩枚黑黑的東西晃動著,錢英豪說那是治啞嗓子的中藥胖大海。喝完水後,她又拿起一管紅顏色對著鏡子抹了抹嘴唇。她的舌苔焦黃,腮上有一些白色的小包從厚重的油彩中凸出來。這個像仙女一樣在我的思念中生活了一年半的女人,現在竟然與我近在咫尺,我看到了她的永遠無法被台下觀眾看到的東西。錢英豪竟然大模大樣地問她: 「老牛,我們的節目什麼時候上?」 她用舌頭抿了一下嘴唇,斜看我們一眼,冷冷地說: 「節目單上不是印著嘛!」 然後她對著我們十分牛皮地皺了皺鼻子,狠狠地用白眼剜了我們一下,匆匆地跑出了化粧室。 節目單上印著: 滑稽小品: 吃豆。 表演者: 錢英豪、趙金(黃縣守備團戰士) 說實話,我們倆都不是濃眉大眼高鼻樑的英雄形象,做夢也沒有想到竟然當了演員登了台,儘管是臨時借調的。這件事純屬偶然:七七年春節,怕新戰士想家,連裡要組織文娛晚會。指導員說,「四人幫」都粉碎了,今年咱要解放思想,不再搞什麼「擊鼓傳花」、「詩郎誦」等等老一套,大家開動腦筋、出點新花樣,只要內容健康就行。好的節目推薦到團裡會演,在大禮堂,尤其是新同志要各顯神通,有本事不露可就埋沒了。 指導員訓話後,錢英豪找我,說: 「趙金,咱倆出個節目吧?」 「你別逗了,我這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見了生人臉就紅,讓我出節目,你還不如殺了我算了。」我沒好氣地說。 「我這個節目好演,不要你說一句話,只要你上了台,張著口等著就行了。」錢英豪狡猾地笑著說。 「這算什麼節目?」我納悶地問。 錢英豪笑著說: 「這個你就不懂了。哎,我問你,還記不記得張老六?」 「當然記得,」我說,「咱跟著他割過草。」 「吃過他燒的豆!」錢英豪特別強調道。 張老六是我們村裡的孤寡老頭,禿頭,小眼睛,羅圈腿,滿肚子鬼狐故事,以割草賣草為生,提到張老六,我的眼前立即展開了故鄉那一望無際的荒草甸子,金秋時節,草梢黃了,草縫裡盛開著野菊花,滿甸子香氣濃郁。天藍得令人目眩,藍天上懸掛著白得讓人頭暈的雲。我們趕著牛,跟著張老六,到荒草甸子裡去。頭上一片婉轉的鳥鳴,地下奔跑著野兔子。到了甸子邊緣,老六說:「孩兒們,偷豆子去吧!」我們一窩蜂撲到鄰村的豆地裡,每人拔一堆幹透了的豆棵子,抱著,跟著張老六,牽著我們的牛,深入到草甸子中央。老六把我們偷到的豆棵子集中起來,吩咐我們去拾點乾草。我們一哄而散,四下裡拾來乾草,集中到老六身邊,老六把乾草順成一溜,把豆棵子均勻地鋪上,然後在上風頭點上火。火似一條龍往前走,劈劈啪啪豆爆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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