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戰友重逢 >  上一頁    下一頁


  晚風從田野裡吹來,帶著濃重的腐敗味道。豆大的火苗在燈芯上搖曳著,隨時都會熄滅的可憐樣子。娘又催:『吃飯吧。』小飯桌擺在娘的炕上,桌上有一個蒜臼子,一個醬碟子。爹蹲在炕頭上,一邊咳嗽一邊抽旱煙。娘說:『咳嗽就別抽了。』爹不吱聲,眼睛在煙鍋暗紅火焰的輝映下,一閃一閃地亮著。娘說:『盼盼的娘,你開鍋拾掇吧,我的腿痛得站不住了。』娘手把著炕沿,爬到炕上。妻子揭開鍋,端上一盆剩地瓜,從鍋底舀了兩碗餾鍋水……算了,我嗦這些幹什麼?一轉眼十天過去,該走了。爹哭娘也哭,她像生離死別。我的老婆沒有哭,抱著盼盼,像個木頭人一樣……我摸摸女兒的臉,說:『盼盼,頂多再有半年,爹就回來啦……』這時我老婆的淚水咕嘟冒了出來……誰知道,這一去……」

  「別說了!」不是華中光喊叫,是我在喊叫,薑寶珠這一番哭訴,簡直是代我訴苦,「趙金兄弟,我的家庭你知底,跟薑寶珠一模一樣。」

  「不,我要說,」薑寶珠拍拍門,對著房間裡早已停止嚎啕的華中光喊,「中光,你孬好還有一個哥哥在家,父母也健康,沒結婚無牽掛,你鬧什麼?」

  華中光哇啦啦一聲大哭,撲出來,摟住薑寶珠,說:

  「寶珠別說了,你的話不像剪刀像粉碎機,把我的心給研成了肉醬……」

  我和羅二虎擠進他的墓穴。空間狹小,容不得多人,幾個幹部便傍在邊上往裡看。野草和松樹的根從外邊紮進來,彎彎曲曲、絲絲縷縷,像章魚的腿,鯰魚的須,靈敏機智,要拔掉它們,要斬斷它們如同「白日」做夢。在這些樹根草根中,華中光壘了一個大土墩子,一個小墩子。一紗布口袋螢火蟲從一根樹根上懸掛下來,碧綠的光芒照在一張攤開的報紙上。

  華中光擠過來,說:

  「各位連首長,其實我大白天嚎哭並不是想回家,你們家裡的情況都比我家裡的情況艱難得多,你們尚且能安心在這裡堅守,永遠不再回去,我有什麼理由回去?我的嚎哭是因為這張報紙。」

  羅連長斜了一眼那張油污的破報,說:

  「什麼破報紙,讓你這樣難過?」

  「這報紙上刊載了一條消息,看著看著,我就控制不住了。」

  「什麼消息?」羅連長問。

  華中光將報紙遞到羅連長手裡,說:

  「您自己看吧。」

  我也把頭湊過去,看到殘缺不全的報紙上刊載了一條殘缺不全的消息,大概的意思是說,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中越兩國即將恢復關係正常化。我不屑一顧地說:

  「這樣一條消息,也值得你這樣哭嚎?」

  「指導員,」華中光含著眼淚說,「我越想越感到死得冤枉。」

  「你這個同志,思想很成問題嗎!」羅連長嚴肅地說,「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人跟人之間是這樣,國家與國家之間也是這樣。矛盾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就得打;打到一定的程度,必然就要停。不打也就沒有今天的和平。懂了沒有?」

  「不懂。」華中光搖著頭說。

  「不懂也沒關係,國家大事,用不著老百姓操心,更用不著死人操心。」羅連長說。

  「可是……」華中光還想嗦,我截斷他的話頭,說:「你累不累啊?」

  這時松林中有野雞啼叫,一陣灼熱的人聲和騾馬鳴叫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逼過來,我們都感到心神不定,好像要出什麼大災禍一樣。

  「想不到死後也這麼麻煩」,我感歎道,「過去聽老人們說,人死如燈滅,氣化春風肉做泥,可見是瞎說了。」

  錢英豪道:「原先我也是這麼想,誰知死後才知道根本不那麼簡單,這就叫做:不死不知道,一死嚇一跳!」

  他挪動了一下屁股,數千點水珠劈劈啪啪打在河面上,立刻在渾濁中消逝得無影無蹤。天的西南側那兒莫名其妙地開了一條縫,閃出一道淩利如劍的金光來,照耀得滿河通紅。幾隻羽毛光滑的紅燕子緊貼著水面飛行著,還不時地用肚皮點水。在陽光下河水漲得更大了,石橋已經沒了蹤影,連那凸起的浪牆也不見了。

  洪水已把河堤上的許多叢紫穗槐淹沒了,柳樹下垂的枝條戳到水裡後,又輕輕地漂起來。河水的流勢也似乎不如方才湍急,靠近柳樹這兒,竟平靜猶如死水,只有偶爾出現的漩渦標明這不是死水,只有小股因前方有障礙而回流的水標明這不是死水。有東流的水,有西流的水,兩股水相持,這裡才有平靜,漩渦也因此而生。陽光下的水把濃烈的腥味散發出來,刺激著我的膀胱——我搞不清楚這味道為什麼會刺激膀胱——使我感到尿迫,我說:

  「英豪,你等我一會兒,我下樹去方便方便。」

  他怪聲怪氣笑了幾聲,又陰陽怪氣地說:「你的臭毛病就是多,撒泡尿還要下樹?」他騰地站起來,說:「我給你示範一下!」他將雙腳後跟併攏,腰板挺得筆直,面朝著太陽,解開了褲扣,說,「撒尿時要緊咬牙關,集中精力。撒尿就是撒尿,不能胡思亂想,就像打靶瞄準一樣,胡思亂想是打不中靶心的。」他問我,「知道為什麼要緊咬牙關嗎?看樣子你也不知道,緊咬牙關是為了你的牙齒健康,並且還有減肥作用。你明白了沒有?明白了就要照著做,明白了不照著做還不如不明白,好啦,看我的!」

  他不再說話,身體保持著標準軍人姿態,柳梢起伏波動,俄頃,一道透明的水柱,射向河水。水柱的下端插進金色的水面,上端插進他的身體,宛若一道袖珍的彩虹。這彩虹把他與這條波浪翻滾的大河連系在一起,好像大河是他尿出來的,好像他是大河結的一顆碩果。這道彩虹保持了足有半個小時。我恍惚覺得他已經死在那裡,水份流幹,變成了一架套在舊式軍衣裡的白骨。幸好,這種可怕的聯想剛剛在我的腦海裡出現,彩虹突然消失。我看到他強硬地聳了一下肩頭,又用利索的動作整好褲子,然後以左腳後跟為軸,右腳尖為動力,轉體90°,正面對著我,威嚴地命令我:

  「趙金,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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