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戰友重逢 >  上一頁    下一頁


  孩子就喝這種水……兄弟,你沒有忘記吧?你向我述說我家裡情景時,我哭得滿臉都是淚……當時我就想,我怎麼這麼窩囊這麼沒本事?讓爹娘、老婆孩子在家裡受那樣的苦難?哭過了就恨自己,我當時對你說:中光,像咱這樣的不配找老婆不配結婚更不配給孩子當爹。都是孩子,生在富貴之家,吃牛奶吃麵包穿新衣戴新帽,生在咱這樣的家庭,吃什麼?穿什麼?嗨!」

  「你回隊後,我回家探親,家裡的情況比你說的還要糟糕。爹更老了娘也更老了,孩子黑幹枯瘦像只鑽灶洞的貓。破屋爛舍,一地雞屎。鍋裡扔著幾隻髒碗,鍋臺上扔著兩塊地瓜。爹咳著喘著去放牛,娘背著我的女兒,挪動著兩隻小腳繞著院子轉圈,孩子啞啞著嗓子哭,有氣無力。進門叫了一聲娘,淚就湧了出來。娘一看是我,興奮得渾身哆嗦,差點把孩子掉在地上。她把孩子從背後轉到胸前,對孩子說:『盼盼,看看是誰回來了?這就是你的爹!叫爹,快叫爹吧!』女兒滿臉灰垢,流著清鼻涕,把一隻小髒手塞到嘴裡吃著,口水把臉前的肚兜兜都沾濕了。娘說:『她不認識你。』是啊,從她生下來就沒見過我的面,怎麼能認識?娘說:『盼盼,讓你爹抱抱你吧!』我扔下行李,從娘手裡接過女兒。

  她吃著手,嘴裡咿咿呀呀地說著小兒語,一聲也不哭。娘感歎一聲,說:『到底是骨血,一點也不認生。』這就是我的女兒?抱著她我感到絕望極了,心裡一片廢墟。已是秋天了,樹上已有焦黃的葉片滴溜溜落下,風蕭蕭,長空雁鳴,可這不足半歲的孩子只穿著一件遮住肚臍眼的小兜兜,光著屁股赤著腳,凍得冰冰涼。她的腿上屁股上有一塊塊的青,我問娘:『這是怎麼弄的?』娘回答道:『生下來就這樣,她前世欠了閻王爺的債,讓小鬼用板子打的。』我說:『該給她穿條褲子啦。』娘說:『又是拉又是尿的,能晚穿一天就晚穿一天。』我說:『別凍壞了她。』娘說:『凍不壞凍不壞,凍不破鹹菜甕,凍不壞孩子腚。』後來她哼哼唧唧哭起來!娘說:『她渴了,喂點水吧。』娘從水缸裡舀了半碗渾水,吹吹土,把碗觸到她的嘴邊,說:『盼盼喝水呀盼盼喝水。』她叼著碗沿,喝了幾口,不喝了,還哭。我說:『沒有熱水?』娘說:『暖瓶膽炸了』……」

  「中光,你說當時我心裡是什麼滋味?咱在部隊吃大米白麵,孩子在家連口熱水都喝不上。你知道咱老家的水既含氟又含堿,比中藥湯子還難喝,孩子怎麼能願意喝?她哭,娘說:『這個小東西八成是餓了,抱她進屋吧,弄點東西給她吃。』娘從鍋後掐了一口玉米麵餅子,嚼成糊狀,從鹽罐子裡捏了點鹽末撒上,然後硬抹到她的嘴裡去。她掙扎著、哭著,咳嗽著,終於把這口撒了鹽末的糊糊咽了下去。我哀求著:『娘,別喂她了吧……』娘說:『不喂怎麼行?這孩子吃哭食,像你小時一樣。』娘又嚼了一口餅子抹到她的嘴裡,這次她嗆了,吭吭吭,像個小老頭一樣咳嗽著,臉憋得青紫,好一陣才緩過來。

  娘說:『行嘍行嘍,不喂了,等她娘回來吃奶吧。』我問:『她娘什麼時候能回來?』娘抬頭看看西沉的太陽,說:『還得會兒,棉花開白了地,一起風甩了鞭就沒法弄了,夜裡還有賊偷,你爹天天夜裡蹲在地頭上守著,守著還被人偷了一些去。唉,這莊戶日子真是不容易過噢。』娘擦擦眼說,『原指望你能出去混上個一官半職的,掙錢多少不說,我跟你爹臉上也光彩光彩。轉眼兩年過去,看來沒什麼指望啦。實在不行就回來吧,這樣下去把你媳婦也毀了。

  我跟你爹也沒幾年活頭了,看著你們夫妻團圓了,死了也就沒心事了。回去跟你們領導說說吧。不是爹娘落後,早往年鬧八路那陣,娘整夜不困覺給八路碾小米子烙煎餅,也沒發過一句怨言,現如今不行嘍……』待一會兒娘說:『你抱著她出去轉轉吧,我該做飯了。你爹在河堤那邊放牛,你去看看吧。』」

  「我抱著盼盼,百感交集地朝河堤走去。盼盼咿咿呀呀地哼唧著,已經有氣無力。我突然覺得這孩子要死,心裡恐懼得要命,忙解開紐扣,脫下軍上衣,把她包起來。站在高高的河堤上,看到那一輪紅日大如磨盤,正飛快地沉沒,冰涼的紅光輝映著河底坑坑窪窪中的積水,宛若紅色的冰。我感到渾身發冷。河堤上蹲著幾個老頭,其中一個瘦如乾柴,滿頭白髮,那就是我的爹。我朝他們走去,腿像石柱子一樣僵硬沉重。

  我走到他們面前時,他們已經站了起來,連爹在內一共有三個老頭,都是我的叔叔輩的,問候寒暄過,那兩個老人就逗盼盼,讓她叫爺爺。那個紅光滿面的胖老頭,兒子在縣裡當官,明顯的氣魄不一樣,說起部隊裡的事,他也很內行似的說:『叫你爹出點血吧,買點稀罕東西帶回去,連長指導員之類的送送,管用的。軍隊地方一個理,這個我懂。』爹囁嚅著:『哪裡還有血出?沒有血啦,用紮槍攮上兩個透眼也淌不出幾滴血啦,眼見著連買鹽的錢都沒有了……』胖老頭說:『老兄弟,這就是你糊塗不明白啦!錢還有白花的嗎?沒有,錢沒有白花的!十車大糞下了地,春天不長秋天長,早晚要使勁。信我的話,寶珠這次回去,你豁出去三百塊,打點打點,趕明兒寶珠提拔成軍官,錢是大把地掙,虧不了你的本!』他嗓音宏亮,震得我的耳朵嗡嗡響。

  爹說:『二哥說的話一句瞎的也沒有,只有我——』爹指指瘦骨嶙嶙的胸脯,說,『把我賣了也不值三百塊錢呐!』胖老頭說:『我知道你沒有錢。活人能叫尿憋死?沒有就借嘛!等到寶珠提拔成軍官,連本帶利一齊還!』爹苦笑著說:『能借到錢不算窮人家。就我這個樣,誰見了不躲得遠遠的?嗨,算了,命裡有時總會有,命裡沒有莫強求。自己闖去吧,窮人家的孩子,別起心太高,出去混兩年,吃幾天好湯飯,穿二年新衣衫,也不枉為人一世。混好了是老天爺開眼,祖宗墳上冒青煙,混不好也是該當的,回家來刨著土坷垃掙口飯吃,祖祖輩輩一茬人不都小的熬大大的熬老老的熬死,一把黃土蓋住眼,完了事嘍。』

  胖老頭說:『聽聽你說這些話,喪氣不喪氣?咱寶珠一表人材,終不像個土坷垃裡找食吃的鳥,人活著,就要憋足心勁往上奔,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就說俺家勝利吧,在縣裡打雜那陣子,也是低頭耷拉角,我就給他打氣、鼓勁,賣了一頭肥豬,殺了三棵梧桐樹,湊了三百零幾塊錢,買上煙呀酒呀,管用的領導都打點到了,等到機構改革,一下子提成了局長!管著好幾千人!車坐明蓋的,煙抽帶把的,酒喝鐵罐的,吃飯是七個碟子八個碗,吃一看二眼觀三,家裡養著一條大狼狗,吃肉吃魚、吃得毛眼兒流油,叫起來不是汪汪汪,是哐哐哐,哪裡是條狗?活脫脫一匹老虎。老婆孩子享的福像山一樣高像海一樣深,難得那小子有孝心,把我接了去,住了三天住不下去了,咱天生一副窮骨頭,享不了那麼大的福……』」

  「我知道他短時間內不會結束他的話,便說:『爹,咱家去吧?』爹說:『家去啦,二哥,您坐著。』胖老頭說:『寶珠大侄子,回家和你爹好好合計合計,舍不出孩子套不到狼,掛不上蛐蟮魚不會咬鉤,你會有大出息的,我的眼力向來是一等一的……』爹起身去捉牛。牛在河堤的漫坡挑挑揀揀地吃草,韁繩盤在角上,顯得格外自由。夕陽照著我的爹,使我的爹像個金人,使我爹的影子拖得很長。

  我托著我的女兒,心如蒼涼的荒原,眼睛越過河堤對面稀疏的樹木,看到那一片片白棉如雪的大地。螞蟻般的人們還在地裡勞碌著,那其中有我的妻子。十幾小時沒吃一點奶水的女兒在我的手上睡著了。她睡得很不安寧,不時地抽搐著。我在清涼的空氣中,嗅到我女兒身上的腥臭味兒……」

  「直到天黑透了,我老婆才回來。她扔下沉重的棉花包,冷冷地跟我打個招呼,顧不上吃飯,把孩子搶過去。孩子焦急地拱著她的胸脯,尋找吃的,終於找到了,我聽到她一邊吮吸一邊哼哼著。在黃昏的油燈下,我老婆閉著眼睛,坐在小板凳上,臉色蠟黃,一動不動,由著我女兒嘴吸、手抓、腳蹬……女兒在她懷裡睡著了。她睜開眼睛,把孩子放在跳蚤猖獗的炕頭下。娘說:『盼盼她娘,吃飯吧。』她應了一聲,在雞喝水的盆子裡洗了一秒鐘手,在黑色的毛巾上擦擦,搭毛巾時,驚動了伏在繩上休息的幾百隻蒼蠅,它們在微弱的油燈光芒中嗡嗡飛行,一刻鐘後複歸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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