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戰友重逢 >  上一頁    下一頁


  冷卻了許久的軍人血液刹那間又在我體內燃燒起來,我忘了掉到河中的危險,緊繃起全身的肌肉,勇敢地向前跨出一步,柔軟的樹枝在我腳下,竟像生滿茸茸綠草的厚重大地。

  「面對太陽!」他命令我。

  我以右腳跟為軸,左腳尖為動力,轉體30°,面對著從西南方向厚重雲隙中射下來的萬道光華,河水的喧鬧聲退得很遠很遠,我聽到我的心跳聲與他的心跳聲融為一體,戰友情誼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令人感動。他在我耳邊繼續發佈著命令,我感到我是他胯下的一匹駿馬,雙耳如削竹,四蹄如金鐘。我渴望著他的命令。

  「咬緊牙關!」

  咬緊了牙關。

  「收起小腹!」

  收起了小腹。

  「排除雜念!」

  排除了雜念。

  「屏住呼吸!」

  屏住了呼吸。

  「預備——放!」

  那些在我體內躍躍欲試的液體奔湧而出,在我與河水之間也立即架起了一弧袖珍的彩虹,我感到那些液體在我體內快速地循環著,沖刷著每個管道、管壁上附著多年的積垢溶解在液體裡,並隨即排到體外。這種沖刷積垢的愉悅真是無法形諸語言。其實在這個過程中,我是身不由己的。肢體活動受限,思維卻極度自由,感覺極端敏銳。我看到那架彩虹在不斷地變換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陽光裡包含的顏色都在這彩虹裡表現出來。當它表現為赤色時,我精神亢奮,激情似火,招展的紅旗在我眼前飄揚,我嗅到強烈的硝煙味道,肌膚感到空氣灼熱,仿佛身處戰場。當它表現為橙色時,渾厚的、金羊毛般的音樂從河水中如煙似霧般升騰起來,音樂像一個溫暖宜人的繈褓,包裹住我的身體。

  音樂聲愈來愈強烈,它由橙變黃,河上團團簇簇升騰著音樂之火,狂熱而昂揚,遼闊又寬廣,河流汩汩漫漫,如同一望無際的沙漠。黃漸變為綠,氣候清涼宜人,彎彎曲曲的藤蔓在我眼前垂掛下來,上面對稱生長著巨大而肥碩的植物葉片,一群群五彩繽紛的甲蟲沿著藤蔓爬上去爬下來,好像各自都懷揣著十萬火急的命令需要傳遞。有時兩隻甲蟲碰了頭,各不相讓,十幾條腿胡亂攀扯一陣,必有一隻失足跌落。當我為它的跌落而驚呼時,它已綻開背上的甲殼,舒展翅膀,嗡嗡地飛行起來,然後,如一粒小石子,啪地一聲跌落在葉片上。

  那些輕紗般的絹翅,奇跡般地收縮折疊起來,背上甲殼合攏,天衣無縫。我不由地由衷感歎大自然造物的精巧完美,這時候你無法不相信在陽光後邊有一位萬能的上帝。你可以看到他金色的長鬍鬚和慈祥的面容。但這時綠變為青,青色的遠山緩緩地向我走來,它站在河的對面,把它高大巍峨的青色陰影投在遼闊的河面上,青了我的感覺,青了滿河的水。藍色降臨,萬物透明如水晶雕琢,成群的孔雀張開它們藍色的尾翎,像一把把迎風撐開的花傘。

  河水在一瞬間也變得藍汪汪的,漸深漸濃,終於藍到發黑,隱藏了水底無數的秘密。最後,紫色的感覺以它的華貴紗裙擦拭著我的眼睛,我感到心中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無限感激,無限留戀之情,紫色的液體從我體內排出,紫色的淚水充盈著我的眼眶。當我的感覺變成無色透明時,當河水恢復了渾黃、田野恢復了碧綠、遠山恢復了黛青時,我感到渾身輕鬆感到五臟六腑內空前的潔淨,這時一切的幻覺戛然而止,我聽到錢英豪在我耳畔發出的威嚴命令:

  「鬆開牙關!」

  是,鬆開牙關。

  「聳動肩膀!」

  是,聳動肩膀。

  「扣好褲扣!」

  是,扣好褲扣。

  「向後轉!」

  是,向後轉。

  「入列!」

  是,入列。

  我和他面對面,互相看著,一會兒,竟然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直到笑出了眼淚,才止住。

  這件事好像十分荒唐,但那漫長的過程中那些奇特而美妙的感覺,卻歷歷如在眼前。

  雲縫重新關閉,遮住了陽光,河上暗了許多,水的腥氣也減弱了。一陣東北風吹過,河上陡開萬層波瀾,有一條死狗從上游沖下來。它肚子膨脹,皮毛脫落,形象醜惡,引起我心中一絲不快,幸好它轉眼即隨波而去,我的不快也隨波而去。東北風過後,空中又斜飛下稀疏的白色雨點,這些雨點顯得輕飄飄的,仿佛用錫箔紙剪成的一樣。幾十隻白色的海鷗從上游飛來,它們的顏色是銀灰色,比雨點顏色深一些,所以可以清楚地發現,它們的飛行是特技飛行:在斜飛的雨點中穿行,不讓一個雨點落在羽毛上,儘管它們的羽毛沾有油脂,雨水打不濕它們。

  觀看了一陣子海鷗飛行,我覺得肚子有點餓了,恍然想起午飯還沒吃,便問:「你餓不餓?」

  他反問道:「你呢?」

  我說:「我已經餓得很厲害了。」

  他也說:「我也餓得很厲害了。」

  我說:「我的旅行袋裡有麵包、香腸、德州扒雞,還有一瓶茅臺酒。」

  他說:「還是拿回去給你家大爺大娘吃吧。」

  我慷慨地說:

  「咱哥倆十幾年沒見面了,今日重逢,是天大之喜,戰友情勝過父母情,讓我們幹掉它們。你等著,我下去拿!」

  我低頭往下看,發現不知不覺河水已經漲到與河堤平齊了,這株生長在河堤半腰的柳樹的下半部已經淹在水中,只餘下我們站在上邊的樹冠,宛如一座洪水中的孤島。我的行李在河堤上,隨時都會被水沖走。他說:

  「算啦,你這個頭腦發達四肢不靈的傢伙,在黃縣時就笨,現在發了福,更笨,等著,我下去拿。」

  他這次沒從枝杈萬千、曲折猶如迷宮的樹冠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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