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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那小賊身子一矮,脖子便從我手中脫去。我抓住他的手腕子,他揮舞著手中串滿魚片、汁水淋漓的鐵籤子向我打來。我慌忙鬆手,他像泥鰍一樣溜走。我沖上前,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猛然一掙,那件糟朽的T恤衫應聲破裂,披散下來,露出他黑鮁魚般油光光的身體。他哇哇地哭起來,沒有眼淚,如同狼嚎,同時兇狠地將手中串著魷魚的鐵籤子,對著我的肚子刺過來。我慌忙躲閃,躲閃不及,左臂上中了一簽,起初不痛。只是一陣熱辣辣的感受,然後便是劇痛,黑色的血湧出來。我用右手攥住傷口,大聲喊叫:

  他是小偷,他偷了殘疾人的錢!

  那小賊嚎叫著,像發瘋的豬一樣,向我沖來,他的目光真是可怕極了,先生,我心中感到極為恐怖,連連倒退著,躲閃著,喊叫著,他一邊刺我,一邊哭叫:

  你賠我的衣服!你賠我的衣服!

  他的話裡還夾雜著許多無法寫出的髒話,先生,我真是為我們東北鄉繁衍了這樣的後代而羞愧。慌忙之中,我從魚攤上抓起一塊寫有魚品產地和價格的木板,權當盾牌,抵擋著那小賊的進攻。他一簽比一簽兇狠,簽簽都想置我死地。木板頻頻被鐵簽刺中,我的右手,又因躲避不及被刺破,鮮血淋漓。先生,我的腦子混亂,一點主意也沒有了,我只是靠著求生的本能倒退,躲閃,腳步踉蹌。有好幾次,我的腳後跟被魚簍或是木板之類的雜物所絆,幾乎仰面跌倒,如果我跌倒,先生,此時我也就不能給你寫信了。如果我跌倒,一是當場被那英猛的像豹子一樣的小孩刺死,二是被刺成重傷,送到醫院救治。先生,我不得不承認,那時候,我心中充滿了恐懼,我怯懦、軟弱的天性暴露無遺。我倉皇中往兩邊顧盼,希望那些魚販們能伸出援手,把我從危險中解救出來,但是,他們有的袖手旁觀,有的漠然無視,有的拍手喝彩。先生,我真是一塊廢物,貪生怕死,毫無鬥志,竟被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打得連連倒退,我聽到了帶著哭腔的哀求之聲從我嘴巴裡喊出來,斷斷續續的,像被打痛了的狗的叫聲:

  救命……救命啊……

  而那小孩,早已停止了哭嚎——他壓根兒就沒哭過——他那兩隻眼睛瞪得溜圓,那兩隻眼睛裡幾乎沒有眼白,宛若兩隻肥胖的蝌蚪。他咬著下唇,直視著我,停頓一下,猛地一躥。救命啊……我喊叫著舉起木牌……手上再次中簽,血流如注……他又是一躥……他就這樣發動著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我就這樣喊叫著救命卑怯地後退,直退到燦爛的陽光裡……

  我扔下牌子,轉身逃跑,邊跑邊喊救命。先生,我的醜態,實在羞于向您說,但不對您說,又找不到人訴說。我跑著,慌不擇路,聽到兩邊的人在喊叫,震耳欲聾。我跑到了那條小吃街上,街旁一家小餐館前,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轎車。我看到那餐館上懸掛著一塊黑色的招牌,招牌上寫著兩個古怪的紅字:「雌雉」。飯館門口坐著兩個女人,一個高大肥胖,另一個嬌小玲瓏。她們猛地站起來。我像見到了救星一樣向她們撲去——腳下一絆,摔倒在地,嘴唇破了,牙縫裡滲出血來。將我絆倒的是一根鐵鍊,連接鐵鍊的是兩根鐵樁。一根鐵樁倒地。那兩個女人撲上去,擰著我的胳膊,把我架起來。我感到臉上挨了她們很多耳光,沾滿了她們的唾沫。那個追趕我的小孩沒有跟來,我心中感到萬幸。先生,不幸的是我又被「雌雉」飯館這兩個女人纏住了。她們一口咬定,說我的腿碰倒了那根掛著鐵鍊的鐵柱,而鐵柱又倒在她的車上,砸壞了她的車。先生,那車的後尾上,的確有一個針尖大的白點,但絕不是那鐵柱砸的。她們拉著我不放我走,破口大駡,招來許多人圍觀。那小個子女人尤其兇惡,她的模樣,與那追殺我的男孩頗為相似。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戳著我,每一下都似乎要戳瞎我的眼睛。我的每一聲辯解,都淹沒在她們的數十句詈罵聲裡。先生,當時,我抱著頭蹲在了地上,感到空前的絕望。我與小獅子之所以選擇回鄉定居,是因為我們在北京的護國寺大街上,遭遇過一件類似的事情。那家飯館在人民劇場對面,飯館的名字叫「野雉」。我們去看人民劇場的海報時,同樣絆倒了一個連接著鐵鍊、漆成了紅白兩色的鐵樁,鐵樁倒時分明離那輛白色的車尾很遠,但坐在「野雉」店前那個頭髮染成金黃色、小臉緊巴巴的、薄唇如刀刃的女孩,沖上來在車尾處發現了一個針鼻大的白點,非說是我們絆倒鐵樁所砸。她手舞足蹈地罵我們,用那種北京胡同裡流行的下流語言。她說老娘從小在這條街上長大,什麼人沒見過?你們這些外地土鼈,不在土窩裡趴著,跑到首都來幹什麼?來給中國人民丟臉嗎?!那個肥胖的女子,身上散發著濃烈的痔瘡膏的氣味,沖上來揮拳就打,一拳就將我的鼻子打破了。那些圍觀的光頭漢子,袒腹老者,也一齊幫腔,炫耀他們的老北京身份,威逼我們道歉,賠錢。先生,我軟弱地賠了錢,道了歉。先生,我們回家後抱頭痛哭,決定回東北鄉居住。原以為這裡是我們的故土,沒人敢欺負我們。但沒想到,這兩個女人,其兇惡絲毫不遜于北京護國寺大街上那兩個女人。先生,我實在不明白,人,為什麼會如此可怕?

  先生,更大的危險正在逼近,我看到那個豹子般的男孩來了。那鐵籤子上的魷魚片已經吃光,紮起人來會更加銳利,而且,我突然明白了,這男孩,就是這小女人的兒子,而另外那個胖大的女人,必是那男孩的大姨。求生的本能使我掙扎著爬起來,我想跑,跑是我的長項,多年的優裕生活使我忘記了我曾經是多麼善跑。現在,當致命的危險來臨時,這善跑的技能,猛然地回來了。兩個女人還想拉住我,那個小男孩也大聲叫囂,我嚎叫著,像被逼到角落裡的狗。我渾身是血,齜牙咧嘴,估計也讓她們感到了幾分害怕,因為我嚎叫的瞬間看到了她們臉上那種木呆呆的表情,我對臉上有這種表情的女人總是充滿深深的同情。趁著她們發呆的瞬間我從兩輛汽車的縫隙中一躍而過。跑吧,萬足,萬小跑,五十五歲的萬小跑又恢復了快速奔跑的能力。我沿著這條散發著炸雞味、魚腥味、烤羊肉串味以及許多種我不知道的氣味的小街狂奔。我感到腿輕得如草一樣,一腳下去,地面上似乎有巨大的彈性,使下一步獲得更大的動力,我是一頭鹿,一隻黃羊,一個登上了月球表面因而身輕如燕的超人。我感到我是一匹馬,一匹汗血寶馬,就是那匹能用蹄子踩住飛燕的馬,天馬行空,無牽無掛……

  但事實上,這天馬行空般的感覺,僅僅是我短暫的幻覺。真實的情況是,我氣喘吁吁,喉嚨裡噴火,心跳如鼓,胸膛膨脹,頭大如鬥,眼前一陣陣發黑,仿佛血管隨時都要崩裂。求生的本能,支配著我氣力衰竭的身體,這是名副其實的垂死掙扎。我聽到周圍一片雷鳴般的喊打聲。迎面先是撲出一個留著大鬍子、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裝的青年,他那兩隻碧綠的眼睛仿佛兩隻深夜山路上斜飛的螢火蟲。就在他的慘白的手指即將捉住我的瞬間,我張嘴噴出一股汙血,使他那張慘白的臉,頓時改變了顏色。我聽到他發出了一聲慘叫,然後捂著臉蹲在了地上。先生,我的心中充滿了歉意,我知道他的攔截是正義的行為,他攔截我說明他是個有道德的義士,而我噴出的汙血,就像倉皇逃命的墨斗魚噴出的內臟,弄髒了他的臉,殺傷了他的眼睛,我感到由衷的歉疚。我如果是個高尚的人,哪怕背後有尖刀頂著,也應該停下腳步,向他道歉,請求他的原諒,但是我沒有,先生,我愧對了您的教導。後來,又有幾個道貌岸然的君子,站在路邊,口中喊打,身體並不靠前;肯定是被我口噴汙血的絕技嚇破了膽;他們將喝了一半的可口可樂瓶子投擲到我的身上,那象徵著美國文化的醬色液體,冒著金黃色泡沫,被我甩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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