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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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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事情總會有個結局,無論多麼好的事情,無論多麼壞的事情,都會有結局。這場已經混淆了是非的追逐與逃亡,終於在我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癱倒在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門前時結束了。那時,正有一輛寶馬牌轎車,泛著藍寶石般的璀璨光芒,從醫院綠樹掩映、花香四溢的院子裡開出。我的立僕,肯定給車裡的人一種極為不快的印象:因為我渾身是血,像一隻從天而降的死狗。我先是令他們大吃一驚,然後是感到晦氣。我知道越是富貴者越是迷信,富貴的程度與迷信的程度成正比。我知道他們比窮人更相信命運,比窮人更愛惜生命。這是正常的。窮人是破罐子破摔,富人手捧著他們的富貴,像捧著一件價值連城的青花瓷器。我猛然倒在他們車前,嚇得那「寶馬」如同一匹馬駒,猛地揚起了前蹄,睜大了眼睛,並發出了驚恐的嘶鳴。對此我十二萬分的抱歉,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我身體抽搐著,想往前爬,為「寶馬」讓開道路,但我的身體,仿佛一條被圖釘釘住了尾巴的蟲子,無法移動。我想起了自己童年時,甚至在成年之後還玩過的惡作劇:將那種青色的或者綠色的蟲子,用圖釘或者棘刺,將它們的尾巴紮在地上或牆上,然後看它們掙扎,看它們想爬行逃命的意識與不聽指揮的身體如何搏鬥。當時我毫無憐憫之心,甚至感到愉快。與蟲子相比,我是強大的,強大到蟲子無法感知我的形貌。對蟲子來說,我就是製造一切災難的神秘力量。它甚至都感受不到我那只行兇作惡的手,它只能感受到那枚圖釘,或者那根棘刺。現在,我體驗到了那些曾被我戕害過的小蟲所體驗的痛苦。小蟲們,對不起了,實在對不起,I am sorry! 我看到一個男人在車上拍打著方向盤,汽笛鳴叫,聲音溫柔。這說明開車的是個有教養有耐心的好人,這說明他不是個一般的暴發戶。如果是個一般的暴發戶,他會將汽笛按得如防空警報。如果是個一般的暴發戶,他會從車窗探出頭來,用滿嘴的髒話罵我。為了這個好人,我更想儘快往前爬行,為他躲開道路,但我的身體不聽指揮。 那個男人,終於忍無可忍地從車上下來了,他身穿杏黃色的休閒服,衣領和袖口上有橘紅色的格子,我恍惚憶起,在京城混事時,曾聽一個熟知天下名牌的人,說過這品牌的中文譯名,但是我忘了。我永遠記不住名牌的名字,其實是一種心理抵抗,是一種下等人對上等人的仇視、嫉妒心理的曲折表現。就像我用饅頭貶低麵包一樣,就像我用豆瓣醬貶低奶酪一樣。那男子下車後,沒罵我也沒踢我,他只是焦急地命令醫院門口的保安:快將他弄到一邊去。 他下完命令之後,突然眯起眼睛仰起頭、尋找著陽光的刺激,然後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往事歷歷湧上心頭。又是從這聲噴嚏裡我再次辨認出了他:肖下唇,肖夏春,我的當過高官如今又成了大款的小學同學。據說他是在「倒煤」的熱潮中下海「倒煤」淘到了第一桶金,然後利用從政時培育好的人際關係,四面出擊,八方進財,成了身價數十億的富豪。我看過一篇採訪他的文章,他竟然也談到了小時候吃煤的事情。其實,我記得很清楚,他並沒吃煤;他看著我們吃煤並研究著手中的煤。——先生,您看,到了這樣狼狽境地,我還在較真,真是不可救藥啊。 一個保安拖不動我,兩個保安,每人抓住我一條胳膊,基本上還算友好地將我拖到醫院大門東側那塊巨大的廣告牌下。他們扶正了我,讓我背靠著牆坐下。我看到肖同學鑽進轎車。我看到轎車小心翼翼地越過了醫院大門口的減速墩,然後拐彎而去。與其說我看到了不如說我想像到了,在車的後座上。坐著面孔秀麗、黑髮披肩的小畢,她的懷裡,抱著一個粉紅的嬰兒。 那些追趕我的人們,聚攏上來。那兩個女人和那個男孩以及那個被我噴了一臉黑血的青年以及那用可口可樂瓶子投擲我的人,都探頭看我。在我面前,幾十張臉構成了一副曖昧的圖畫。那男孩還想用鐵籤子紮我,但被那個似乎年輕一點的女人攔住了。一個教授模樣的人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放到我的鼻前試探著,我知道他是試我還出不出氣。我屏住呼吸,這也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我童年時聽村裡一個闖關東回來的大爺說過,在山林中,如遇到老虎和狗熊,最好的方法就是躺在地上,屏住呼吸裝死;凡猛獸都有幾分英雄氣,英雄不打告饒者,猛獸不吃死屍。這一招非常有效,那教授怔了一下,一言不發,抽身便走。他的行動,等於向圍觀者宣告:此人已經死了!儘管在他們心目中,我是一個搶了人家錢物的賊,但我們國家的法律,並沒有賦予這些有正義感的公民在大街上七手八腳處死毛賊的權利。於是他們倉皇散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兩個女人也拖著那男孩匆匆逃去了。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體會到了死者的威嚴與尊貴。 一定是那兩個保安報了警,因為當警車鳴笛馳來時,只有他們倆迎上去,對警察訴說著。三個警察走到我面前,向我詢問情況。他們的面孔都很年輕。黃色的牙齒說明他們都是高密東北鄉人。我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然後,我就像在外遭了欺負、見到家長的孩子一樣哭訴起來。三個警察,只有其中那個眉毛巾間生了一個小瘤的比較認真地聽我訴說,其他兩個,只顧仰著臉看那廣告牌。等我訴說完畢,眉中小瘤道:我們怎麼能證明你所說的都是實話呢?我說:你們可以去問那陳鼻。另一個高個警察眼睛依舊盯著廣告牌,嘴巴對我說:你感覺怎麼樣?要不要送你去醫院?我活動了一下腿腳,已經能動了,看了一下胳膊和手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眉中小瘤說:不怕麻煩,就跟我們到局裡去做個筆錄,如果怕麻煩,就同家去自己調養吧。我說:難道,就這樣沒有是非了嗎?眉中小瘤說:老爺子,是非當然是有的,但是你要給我們證據,證人。你能讓那陳鼻,讓那些賣魚的作證嗎?你能擔保那兩個女人和那小孩不反咬你一口嗎?那小子是原東風村活土匪張拳的外甥,確實是個壞種,但他還是個孩子,你又能怎麼著他呢?——好吧,我說,那就算了吧,算我倒黴。——吃一塹長一智,這麼大年紀了,少出門管閒事,在家裡逗逗孫子,享享天倫之樂,多好!——謝謝你們,浪費了國家的汽油,磨損了國家的車輛,又給你們添了麻煩。——老爺子,諷刺我們?——哪裡,哪裡,我哪敢諷刺你們,我是真誠的,十二萬分的真誠!——眉中小瘤和高個警察轉身欲走,另一個方臉闊口的警察還定定地望著廣告牌不肯移步。眉中小瘤說:汪哥,走啊!見了孩子就挪不動腿了!那闊口警察巴咂著嘴唇說:太可愛啦!太可愛啦!眉中小瘤道:那就趕快給嫂子下種啊!闊口警察道:她是鹽鹼地,我只播種,但她不發芽!高個警察道:你也別只管抱怨嫂子,自己也去查查,沒准你的種子是炒過的!闊口警察道:那怎麼可能…… 他們吵吵鬧鬧地上了車,把我遺留在廣告牌下。我心中感到鬱悶,但又感到無奈。即便我跟他們去公安局做了筆錄又能怎麼樣呢?那兩個女人,既然是張拳的三個女兒中的兩個,我姑姑就等於是她們的仇人。於是我也就明白了那男孩為什麼要用青蛙把我姑姑嚇暈。他這樣做,多半是受了他母親或姨母的教唆,用這樣的方式,替他的姥姥復仇,儘管他姥姥的死並不能怪罪于我姑姑。與這種人,又有什麼道理好講?算了,算我倒黴。不,這是上帝在考驗我,忍了吧,能忍則安,我是胸有大志的人,我是正在創作一部話劇的作家,這些遭際和感受,都是上等的素材。大人物之所以能成為大人物,就是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難、之屈辱,比如能忍胯下之辱的韓信,比如能忍陳蔡之饑的孔夫子,比如能吞下自己糞便的孫臏……與這些聖人、先賢相比,我吃這點苦,受這點委屈算什麼?就這樣想著,先生,我感到心胸開闊了,呼吸順暢了,眼睛明亮了,力氣慢慢恢復了。蝌蚪,站起來,天將降大任於你,你要勇敢地承擔苦難,不要抱怨,不要恨任何人。 我站了起來,儘管傷口痛,肚子餓,腿發軟,眼發花,但我堅決不倒下。我起初還以為會有許多人看我,但其實無人看我,連那兩個醫院門口的保安也不理睬我,這也印證了李手對我說過的話。想起李手我又想起了陳眉肚子裡孕育著的嬰兒,但此時我的感覺已經與上午大不一樣。上午我還千方百計地想扼殺這個嬰兒,但現在,我的想法變了。當我回頭看到廣告牌時,我的想法已經非常明確:我要這個孩子!我迫切地需要這個孩子!這是老天爺賜給我的寶寶,我的苦難,都是為他而受。 先生,我現在告訴你,那廣告牌上,鑲貼著數百張放大了的嬰兒照片。他們有的笑,有的哭;有的閉著眼,有的眯著眼;有的圓睜著雙眼,有的睜一隻眼閉『隻眼;有的往上仰視,有的往前平視;有的伸出雙手,仿佛要抓什麼東西;有的雙手攥成拳頭,仿佛很不高興;有的把一隻手塞進嘴裡啃著,有的將雙手放在雙耳邊;有的睜著眼笑,有的閉著眼笑;有的睜著眼哭,有的閉著眼哭;有的頭上無毛,有的滿頭黑髮;有的是柔軟的金毛,有的是絲絨般閃爍著光澤的亞麻色頭髮;有的滿臉皺紋,仿佛小老頭兒,有的肥頭大耳,好似小豬崽子;有的自得如煮熟的湯圓兒。有的黑得如煤球兒;有的噘著小嘴仿佛在生氣,有的咧著大嘴仿佛在喊叫;有的噘著嘴仿佛在尋找奶頭,有的閉著嘴歪著頭仿佛拒絕吃奶;有的伸出鮮紅的舌頭,有的只吐出一個粉紅舌尖;有的兩腮上各有一個酒窩,有的只有一邊腮上有酒窩;有的是雙眼皮兒,有的是單眼皮兒;有的是圓球般的小腦瓜兒,有的腦袋長長的像個冬瓜;有的眉頭緊鎖像個思想家,有的目光飛揚像個演員……總之,這數百個嬰兒面貌神情各異,生動無比,每一個都是那麼可愛。從廣告上的文字我得知這是醫院開業兩年來所接生的孩子的照片集合,是一次成果展示。這是真正的偉大事業,高尚的事業,甜蜜的事業……先生,我深深地被感動了,我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我聽到了一個最神聖的聲音的召喚,我感受到了人類世界最莊嚴的感情,那就是對生命的熱愛,與此相比較,別的愛都是庸俗的、低級的。先生,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受到了一次莊嚴的洗禮,我感到我過去的罪惡,終於得到了一次救贖的機會,無論是什麼樣的前因,無論是什麼樣的後果,我都要張開雙臂,接住這個上天賜給我的赤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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