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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第四部 第十章

  走出飯館。我的心情的確輕鬆了許多。確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不就是一個孩子要出生嘛!陽光照舊燦爛,鳥兒依然歡唱,花照開,草照綠,風兒照舊輕輕吹。廣場上,送子娘娘的儀仗正雁翅般排開,喧天鼓樂中,許多盼子心切的女人紛紛向前擁擠,希望從娘娘手中搶到那個寶貴的嬰兒。人們都在用最大的熱情歌頌著生育,期盼著生育,慶賀著生育,我卻因為有人懷上了自己的孩子而痛苦、煩惱、焦慮不安。這只能說明:不是社會出現了問題,而是我自己出現了問題。

  先生,我在娘娘廟大門右側那根粗大柱子後邊,發現了陳鼻和他的狗。這是一條周身生滿黑色斑點的洋狗,比原先那條殉身車輪的本地土狗明顯高貴。這樣一條出身高貴的洋狗為什麼會與一個流浪漢結成伴侶?這似乎是個秘密,但想一想也不足為奇。在高密東北鄉這種新近開發之地,土洋混雜,泥沙俱下,美醜難分,是非莫辨。許多好趕時髦的暴發戶,初暴發時恨不得將老虎買回家當寵物,破產時又恨不得賣了老婆抵債。大街上許多流竄的野狗,不久前還是富家豢養的身價不菲的名種。就像上世紀初葉,俄羅斯爆發革命,許多白俄貴婦,流落到哈爾濱,不得不為了麵包,放下身價,或者為娼賣笑,或者嫁給賣苦力的下層百姓,使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後代,陳鼻的大鼻子深眼窩也許與這段歷史有關。斑點流浪狗與陳鼻的結合與此有點類似。我胡思亂想著,在距他與狗十幾米的側面,觀察著他們。他身邊放著雙拐,面前擺著一塊紅布,紅布上顯然寫著殘疾人乞求施捨的文字。不時有珠光寶氣的女人,俯下身去,將一張紙幣、或是幾枚硬幣,投放到他面前那個鐵碗裡。每當有人施捨,那條斑點狗就會仰起頭來,腔調溫柔、脈脈含情地鳴叫三聲。不多不少,每次都是三聲。施捨者內心感動,有的甚至二次解囊。其實我已經沒有了以重金收買他、讓他動員陳眉引產的想法。我向他走去,是好奇心被激發,想知道他面前那塊紅布上寫著什麼字——這是文人的惡習。

  那塊紅布上寫著:

  我本天上鐵拐仙,引領玉犬下塵凡。送子娘娘是我姑,派我到此來化緣。施我小錢換貴子,騎馬遊街中狀元……

  我猜想,布上的詞兒乃王肝所編,布上的字系李手所書,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幫助這個落難的同學。他將肥大的褲管捋上去,裸露著那兩條猶如爛茄子一樣的腿。我油然想起了母親講過的故事:

  鐵拐李成仙之後,家中做飯無柴燒,其妻問:燒啥?他說:燒腿。於是就將一條腿伸到灶下,引火點燃,灶中火焰熊熊,鍋裡蒸汽嫋嫋,飯就要熟了。此時,他的嫂子過來串門,一見此狀,驚呼:哎呦,兄弟,當心把腿燒瘸了!於是,他的腿真的燒瘸了。

  母親講完這故事後,提醒我們:面對神跡,一定要保持沉默,千萬不要大驚小怪。

  他上身穿著一件磚紅色的羽絨服,油漬斑駁,閃閃發光,如同鎧甲。正是農曆四月時節,熏風送暖。遙遠的麥田裡,小麥正在灌漿。遠處的池塘和近處的牛蛙養殖場裡,蛙類正在追逐交配並發出響亮的叫聲。年輕姑娘們,已經穿著輕薄的綢裙在展示身段,而這老兄,竟然還是這樣的打扮。看著他我都感到熱,但他卻團縮著身體發抖。他的臉是古銅的顏色,頭頂禿了的部分,似用砂紙打磨過一般閃閃發光。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戴上一副肮髒的口罩,是為了遮住那個引人注目的鼻子?他的目光,從深陷的眼窩裡射出,與我畏畏縮縮的目光相碰。我慌忙避開,去看他的狗。他的狗也在看我,也是那樣冷漠而茫然的目光。那狗的左邊前爪子,分明少了一截,似乎被利器斬斷。至此我明白了這狗與人,是真正的同病相憐。至此我也明白,在他面前,沒有任何話可以說,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一點錢,迅速離開。我口袋裡只有一張百元面值的大票,那本是我為自己準備的午飯和晚飯的錢,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將錢放在他面前的鐵碗裡。他沒有任何反應,狗,例行公事般地叫了三聲。

  我歎息著離開他們。走出十幾步後又忍不住回頭。我的潛意識裡想著:他如何處理這張大票子呢?那碗裡的錢多是些一元的紙幣和硬幣,紙幣和硬幣都肮髒不堪。我這張粉紅的大錢放在碗裡是多麼耀眼啊!我相信沒人會像我這樣慷慨地施捨給他。我不相信面對著一張百元新錢他會無動於衷。先生。我真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啊,我回頭看到了一副令我氣惱的景象:一個十幾歲的黑胖男孩,從柱子後沖出來,在那盛著錢幣的鐵碗前一彎腰,伸手將那張百元大票抓在手裡,然後斜刺裡躥了。他的行動快疾,等我反應過來,人已在十幾米外,沿著廟側的小巷,向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的方向狂奔。那小男孩生著兩隻鬥雞眼,好面熟,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想起來了,的確見過他。他就是我們初回來那年,在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開業那天,把一個用紙包裹著的黑瘦青蛙遞給姑姑、將姑姑嚇昏的小孩。

  面對著這突然的變故,陳鼻竟然毫無反應。那條斑點狗對著男孩的身影低鳴了幾聲,抬頭看看主人,也就息聲,將腦袋放在面前的爪子上,一切歸於寧靜。

  我心中大為不平,替陳鼻和他的狗,也為我自己。因為那是我的錢。我想對周圍的人訴說心中的憤慨,但人各有事,剛剛發生的事情猶如電光一閃,沒留下任何痕跡。我不能饒了他,這個敗壞我們高密東北鄉淳樸鄉風的小子。這是哪家繁殖的不良後代,欺負女人,打劫殘疾人,幹的全是喪盡天良的事。而且從他那極為熟練的身手上可以斷定,他從陳鼻的乞討鐵碗裡搶錢絕不是第一次。我快步疾行,朝著那男孩跑去的方向。他就在前邊,距我五十米左右。他已經不跑了。他蹦了一個高從路邊的垂柳上拽下一根生滿鵝黃嫩葉的枝條,隨手揮舞著,抽打著。他根本不回頭,他知道那被他搶劫的瘸人和瘸狗不會追他。小子,你等著,我追上來了。

  他拐進沿河邊而建的農貿市場。市場頂棚用綠色的塑料遮陽板覆蓋,裡面的光線都是綠的。』人在裡邊活動,仿佛魚在水中遊動。

  市場裡物資豐盛,攤位成排,猶如曲折回廊。在蔬菜果品攤位上,擺放著許多連我這個農民出身的人都不認識的奇異菜果,顏色五彩繽紛,果體奇形怪狀。想想三十年前那物資匱乏的時代,只有感歎。那小子輕車熟路,直奔魚市。我加快腳步追隨著他,同時,目光不斷地被兩側攤位上的魚鱉蝦蟹吸引。那一條條猶如豬崽般的、銀光閃閃的鮭魚,是從俄羅斯進口的。那展開螯足猶如巨大蜘蛛的毛蟹,是從日本北海道進口的。還有南美的龍蝦,澳洲的鮑魚,當然更多的是青、鯧、黃、鱖這些普通魚類。那些已被分割了的鮭魚,肉色橘紅,鮮明地躺在潔白的冰塊上。那些正在烘烤魚片的攤位上,散發著撲鼻的香氣。那小子在一家烤魷魚的攤前,掏出我那張大錢,買了一串,找回一把零錢。他仰起臉來,將插著魚片的鐵籤子遞向嘴巴,那姿式,仿佛在娘娘廟前廣場上表演吞劍的雜耍藝人。就在他靈巧地將一塊帶著細長腕足、滴著暗紅汁液的魷魚片吞到口中時,我一個箭步沖上去,從後邊,抓住了他的脖頸。我大聲喊叫:

  哪裡跑,你這小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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