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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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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上前與他相見?或者乾脆邀他來與我們共進晚餐……我和小獅子都在猶豫。我從他那故意漠視一切的神情裡,從他的直盯著牆上那只鹿頭而不斜視的耳光裡,知道他也在猶豫著是否上前與我們相認。那年的辭灶日的晚上,他帶著陳耳到我們家索要陳眉時的情景一一浮現。他那時體態魁梧,身穿僵硬的豬皮夾克,舉著蒜臼子要往我家餃子鍋裡投擲,他氣息粗重,暴躁煩惱,仿佛一頭被激怒了的大熊。從此之後我們再沒見過他。我想當我們回憶往事時他也在回憶往事,當我們感慨萬端時他也會感慨萬端。我們其實從來沒有恨過他,我們對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我們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與他相認主要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姿態,因為,毫無疑問地,用我們這兒的習慣說法,我們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對混得很差的朋友,確實頗難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煙的不良嗜好,此嗜好在歐洲、美洲,包括你們日本,已受到諸多限制,使吸煙者處處意識到自己的粗俗與沒教養,但在我們這地方,眼下還沒有這種限制。我拿出煙盒,抽出一枝,用火柴點燃。我喜歡火柴被點燃的瞬間散發出的淡淡的硝磺氣味。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閣牌香煙,是一種價格極為昂貴的地方名煙。據說每包煙要人民幣二百元,也就是說,每枝香煙需要十元。每斤小麥只賣八角錢,也就是說,要賣十二斤半小麥,才可以換一枝金閣牌香煙。十二斤半小麥可以烤成十五斤麵包,可以滿足一個人起碼十天的需要,但一枝金閣牌香煙冒幾口煙便完了。這香煙的包裝真是金碧輝煌,讓我聯想到貴國京都的金閣寺,不知道此煙設計者是否從金閣寺得到過靈感。我知道父親對我抽這種香煙深惡痛絕,但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對他解釋,這煙不是我買的,是別人送的。我父親更淡地說:那更是造孽。我很後悔對父親講這煙的價錢,這說明了我的膚淺和虛榮。我在本質上,與那些炫名牌、誇新妻的暴發戶沒什麼區別啊。但這麼貴的煙,我也不能因為我父親的一句批評而扔掉,如果扔掉,那豈不是孽上加孽嗎?這煙裡添加了一種特殊的香料,燃燒時散發出醉人的香氣。我看到陳鼻的身體穩不住了,接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他的目光也從那鹿頭上,慢慢地往這邊轉移,先是猶豫的、羞怯的、動搖的,然後便是貪婪的、渴望的,甚至帶著幾分兇狠的,把混合著這諸多心情的目光投過來了。 先生,這個人,終於站起來,拖著他的劍,像拖著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飯館裡光線不夠明亮,但足以看清他的臉。他的五官和臉上的肌肉,合夥製造出一種難以用準確的語言形容的複雜表情。他的目光是直視著我還是直視著我嘴巴裡噴出的煙霧,我一時難做判斷。我慌忙站起來,椅子在身後發出噪聲。小獅子也站了起來。 他站在我們面前,我慌忙伸出手去,偽裝出仿佛突然發現的驚喜:陳鼻——但他沒接我的話茬,更沒與我握手,他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對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他雙手拄著那柄鏽跡斑斑的劍,用一種話劇演員的腔調說:尊貴的夫人,尊貴的先生,我,來自西班牙拉·曼卻的騎士堂吉訶德,向你們表示深深的敬意,鄙人願為您們竭誠服務。 別逗了,我說,陳鼻,你裝什麼洋蒜,我是萬足,她是小獅子…… 尊敬的先生,高貴的夫人,對一個忠誠的騎士來說,沒有比用手中的劍來保衛和平、伸張正義更神聖的事業了…… 老兄,別演戲了。 世界就是一個大舞臺,每天都在上演著同樣的劇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將手中的煙賞我一枝,我願意為您表演精彩絕倫的劍術。 我慌忙將一枝煙遞給他,並殷勤地幫他點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頭上的火明亮灼目快速燃燒。他眼睛眯起,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然後,緩緩地舒展,兩道濃煙從他的粗大鼻孔裡噴出來。看到一枝煙能讓一個人如此的放鬆和愜意,讓我震驚而感動。我雖然抽煙多年,但癮頭並不太大,因此也就無法體會眼前這個人的感受。他又深吸了一口,煙絲就快燃盡,這種名貴香煙,狡猾地將過濾嘴做得很長,既減少了煙絲用量,又寬慰了那些既怕死又戒不掉香煙的富貴煙民們的心靈。他只用了三口,便將一枝香煙吸到了燃燒過濾嘴的程度。我索性將那盒煙遞給他。他膽怯地往兩側看看,然後,猛地搶過去,塞進袖子。他忘記了給我們表演精彩劍術的承諾,拖著劍,拖著一條腿,身體一聳一聳的,向門口跑去。跑到門口時,還順手從那柳條筐裡,抓走了一根法式麵包。 「唐吉訶德」!你又向客人索要財物了!肥胖的偽桑丘端著兩杯冒著泡沫的黑啤酒,人朝著我們走來,聲音卻對著陳鼻喊去。我們透過玻璃,看到那可憐的人,拖著他的生銹的劍、殘疾的腿,還拖著長長的搖曳的影子,穿過廣場,消失在黑暗中。那條看上去頗健壯的狗,緊緊地追隨著他。人似乎狼狽不堪,狗卻趾高氣昂。 這個討厭的傢伙!偽桑丘似乎是歉意地又似乎是炫耀地對我們說:總是背著我們幹一些讓我們丟臉的事。我代表我們家老闆向先生和夫人表示歉意,但是,我想,向一個落魄的騎士施捨幾枝香煙或者幾個硬幣,也許並沒有讓你們感到厭煩。 您這是,您這是說的哪裡的話呀……我感到很難適應這肥胖侍者說話的方式,這既不是演電影,也不是演話劇,哪裡還用得著這樣拿腔拿調呢。我說:他是你們雇傭來的嗎? 侍者道:先生,我實話對您說,初開張時,我們老闆可憐他,給他設計了這身打扮,讓他和我,站在飯館門口,招徠顧客。但是他,他的毛病太多了,他有酒癮、煙癮,一旦發作,那就什麼也幹不成了,何況他還帶著條寸步不離的癩皮狗。而且,他不注意衛生。像我,每天都要洗兩次澡,儘管我們的面貌不能賞心悅目,但我們的身體散發出的氣味會令人心曠神怡。這是一個高級堂倌的職業道德。但是那傢伙,除了被大雨淋濕過幾次,從來沒有洗過澡,他身上散發出的氣味,是令客人厭惡的。而且,他還一次又一次地違背我們老闆的禁令:向客人索要財物。對這樣一個無賴,如果我是老闆,早就將他亂棍打出,但我們老闆心地良善,給了他很多機會希望他能改好。這樣的人自然不能改,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們老闆給了他一筆錢,希望他不要再來,但他花完錢又來了。要我是老闆,早就報警了,但我們老闆是厚道人,寧願自己的生意受損也容忍他。胖侍者壓低了嗓門:後來我才聽說,他是我們老闆的同學,可即便是同學也用不著如此寬容啊。後來終於有人向老闆投訴,抱怨「唐吉訶德」身上的餿臭氣味和那條癩皮狗身上的跳蚤。我們老闆花錢雇人,強行將他弄到澡堂子裡,連同那條狗,徹底地漂洗。——這已經成了規矩,每月強行漂洗一次。這傢伙不但不領情。每次都破口大駡,泡在澡堂子裡破口大駡:李手,你這個混蛋,你毀掉了一個騎士的尊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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