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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偽桑丘把我要的安東尼小寡婦罐燜牛肉和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來,我的菜齊了。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塊燜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著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話故事。喧天鼓樂開道,旗鑼傘扇隨後,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個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銀盆,目若朗星,懷裡抱著一個粉嘟嘟的嬰兒——每次看到這送子娘娘,我總是願意把她與姑姑聯繫在一起,但現實中的姑姑,總是以身披寬大黑袍、頭蓬如雀巢、笑聲如鴟梟、目光茫然、言語顛倒的形象出現在我腦海,截斷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儀仗在廣場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陣勢。鼓樂停,一頭戴高冠、身披絳袍、懷抱笏板的官員——其身份讓人聯想到帝王戲中的太監——手持黃卷,高聲宣呼:皇天厚土,滋生五穀。日月星辰,化育萬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攜一甯馨兒,下降高密東北鄉,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婦前來領子——那扮演王良夫婦的,總是來不及領到兒子。那甯馨兒——泥娃娃——就被廣場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搶走。

  先生,儘管我用許多理由寬慰自己,但我到底還是一個膽小如鼠、憂慮重重的小男人,既然我已經意識到,那個名叫陳眉的姑娘的子宮裡已經孕育著我的嬰兒,一種沉重的犯罪感就如繩索般捆住了我。因為陳眉是我的同學陳鼻的女兒,因為她被我姑姑和小獅子收養過,在那些日子裡,我曾經親手往她的小嘴裡喂過奶粉。她比我的女兒還要小。而一旦,當陳鼻、李手、王肝,我這些舊目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只怕蒙著狗皮都無顏見人了。

  我回憶著返鄉之後,兩次見到陳鼻的情景。

  第一次見到他,是去年年底一個雪花飛舞的傍晚。那時,小獅子還沒去牛蛙公司上班,我們雪中漫步,看著雪花在廣場周圍那些金黃的燈光下飛舞。遠處不時響起鞭炮聲,年的味道,漸漸濃起來了。遠在西班牙的女兒,與我通話,說她正與她的夫婿,在塞萬提斯的故鄉一個小鎮漫步。我與小獅子,攜手走進唐吉訶德飯館。我將這個巧合報告女兒,手機裡傳來她爽朗的笑聲。

  地球太小了,爸爸。

  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時我們並不知道這家餐館的老闆是李手,但我們已感到了這飯館的老闆是個不平凡的人物。我們一進入飯館就立刻喜歡上了這環境。我最喜歡那些拙樸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漿洗得潔白板整的臺布那這個飯館會很歐洲,但我同意李手後來的解釋:他說他考證過,唐吉訶德的時代,西班牙鄉下的飯館是沒有桌布的,他還很八卦地接著說,就像那個時代的歐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樣。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進門我看到那尊少婦銅像上那兩隻被人摸得金光閃閃的乳房時,手便不自主地伸過去。這的確暴露了我內心的肮髒,但也很坦蕩。小獅子用噓聲提醒我。我說:你噓什麼,這是藝術。小獅子嚴厲地說:許多文化流氓都這麼說。偽桑丘微笑著迎上來,表達了鞠躬的意思但並沒有鞠躬,他說:歡迎光臨,先生,夫人!

  他接過我們脫下來的大衣、圍巾、帽子。然後把我們引領到廳堂正中的一張桌子上。桌子上擺著盛著水的玻璃圓盞,裡邊漂浮著白色的蠟燭。我們不喜歡這裡,我們選擇了靠近窗戶的桌子。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觀賞外邊燈影裡飛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觀看室內的全貌。我們看到,在最角落裡那張桌子前——也就是我後來常坐的位置——坐著一個煙霧騰騰的男人。

  從他缺了無名指的右手認出了他。從他那個赤紅的大鼻子上認出了他。陳鼻,這個當年的英俊男子,如今頭頂光禿,腦後頭髮披散,幾乎就是塞萬提斯的髮型。他臉型乾瘦,兩腮凹癟,似乎是掉了後槽牙。如此,那個鼻子更顯誇張。他用右手的三個指頭捏著一個幾乎燃盡的煙頭,放到唇邊嘬著。空氣中彌漫開燃燒煙頭過濾嘴的怪味。煙霧從他的大鼻孔裡噴出來。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這樣的目光。我有點不敢看他,卻忍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學校園裡看到過的塞萬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陳鼻之所以坐在這裡的原因。他衣著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圍著一圈白色的泡泡紗之類的織物,我應該在他的身邊發現一把佩劍,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牆角上的那劍,然後便發現了那鐵手套,那盾牌,那豎在牆角的長矛。我想他的腳邊應該有一條又髒又瘦的狗,果然就發現了一條狗,髒,但並不太瘦。據說塞萬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萬提斯是不會攜帶盾牌與長矛的,那他應該是唐吉訶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萬提斯。但畢竟我們誰也沒有見到過真正的塞萬提斯,更沒人見過本來就不存在的唐吉訶德。那麼,陳鼻扮演的人物,到底是塞萬提斯還是唐吉訶德,就隨你派定了。我為這個老朋友的處境深感悲涼。此前,我已聽說過他的那一對美麗女兒的悲慘遭遇。陳耳和陳眉,曾經是我們高密東北鄉最美麗的姐妹花。陳鼻來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統,使她們的臉免除了扁平而突出飽滿,中國古典詩詞和小說中所有對美女的形容對她們都是不合適的。她們是羊群裡的駱駝,是雞群裡的仙鶴。如果她們生在富貴之家或富貴之地,如果她們儘管生在貧賤之家偏遠之地但如果機緣湊巧遇到了貴人,她們很可能一鳴驚人,平步青雲。她們姐妹結伴南下,去外面闖蕩,也是為了尋找這種機會吧。我聽說她們去了東麗毛絨玩具廠,廠商是外國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國人那也不好說。姐妹倆那樣的姿色那樣的聰明,在那樣紙醉金迷的環境裡,如果想賺錢,想享受,其實只要豁出去身體就可以了。但她們在車間裡出賣勞動力,忍受著血汗勞動制度,忍受著血腥的剝削,最後,在那場震驚全國的大火中,一個被燒成焦炭,一個被燒毀面容,妹妹之所以死裡逃生是姐姐用身體掩護了她。可痛可悲可憐!這說明她們沒有墮落,是兩個冰清玉潔的好孩子。——對不起,先生,我又激動了。

  陳鼻這一生,真是無比的悲慘。我想,他在這唐吉訶德飯館裡,扮演著死去的名人或虛構的怪人,其處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廳大門外那個侏儒門僮,與廣州「水簾洞」洗浴中心那個巨人門僮的處境沒有什麼區別。他們都是在出賣身體啊。侏儒出賣他的矮,巨人出賣他的高,陳鼻出賣他的大鼻子。他們的處境同樣悲慘。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認出了陳鼻,雖然將近二十年我沒見過他,但即便一百年沒見過,即便在異國他鄉,我也會認出他來。當然,我想,在我們認出了他的同時,他也認出了我們。童年時的朋友,其實根本不需要眼睛,僅憑著耳朵,從一聲歎息,一聲噴嚏,都可以判斷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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