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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先生,那天晚飯後,我與小獅子心情悒鬱地沿著河邊,向我們的新家行進。與陳鼻的重逢讓我們心中感慨萬端。往事不堪回首。幾十年時間,已經山河巨變,許多當年做夢也夢不到的事物出現了,許多當年嚴肅得掉腦袋的事情變成了笑談。我們沒有交談,但心裡想的也許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見到他,是在開發區醫院裡。與我們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他被市公安局派出所的一輛警車撞傷。據開車的警察說,路邊的目擊者也為警察作證——警車在路上正常行駛,陳鼻從路邊猛撲進來。——這根本就是尋死——那條狗也跟著撲進去。陳鼻被撞飛到路邊灌木叢中,狗被碾在車輪之下。陳鼻雙腿粉碎性骨折,胳膊、腰椎也有傷,但並無性命之憂。那條狗卻肝腦塗地,殉了它的主公。

  是李手告訴了我們陳鼻受傷的消息。李手說,警察確實沒有責任,但鑒於陳鼻的情況再加上他找人通關節,公安局答應賠一萬元。這一萬元,對於這樣的重傷,顯然是不夠的。我明白,李手召集我們這幫老同學去醫院探望的根本目的,還是為陳鼻籌集醫療費。

  他住在一個有十二張病床的大病房裡,靠窗戶的那張病床,編號為9,是他的床位。此時為五月初,窗外一株紅玉蘭,盛開著,散發著濃郁的香氣。病房儘管床多,但衛生搞得很好。儘管這醫院的條件無法跟北京、上海的大醫院相比,但與二十年前的公社衛生院相比,已經有了巨大的進步。先生,當年我曾陪我母親在公社衛生院住過一星期院,病床上蝨子成堆,牆壁上全是血污,蒼蠅成群結隊。想想就不寒而慄。陳鼻雙腿打著石膏,右胳膊上也打著石膏,仰面躺著,只有左臂能動。

  看到我們來了,他將臉偏向了一邊。

  王肝用他的嬉笑怒駡打破尷尬場面:偉大的騎士,這是咋整的?跟風車作戰?還是跟情敵決鬥?

  李手道:不想活跟我說,哪裡還用得著去撞警車呢?

  他可真能裝,裝騎士,不跟我們說話,小獅子道,都怨李手,把你弄得瘋瘋癲癲的。

  李手道:他哪裡是瘋瘋癲癲啦?他是裝瘋的王子呢。

  他突然嗚嗚地哭起來。那側歪著的臉更低下去,肩頭抽搐,那只能動的左手抓撓著牆壁。

  一個瘦高的護士快步進來,用冰冷的目光掃了我們一圈,然後拍拍鐵床頭,嚴厲地說:9號,別鬧了。

  他立即停止了哭泣,側歪著的腦袋也正了過來,混濁的目光定定地望著我們。

  瘦高護士指指我們放在床頭櫃上的花束,厭惡地抽抽鼻子,命令我們:醫院規定,花束不准帶進病房。

  小獅子不滿地問:這是什麼規定?連北京的大醫院都沒有這規定。

  瘦高護士顯然不屑于跟小獅子爭辯,她對著陳鼻說:快讓你的家屬來結帳,今天是最後一天。

  我惱怒地說:你這是什麼態度?

  護士撇撇嘴,道:工作態度。

  你們還有沒有人道主義精神?王肝道。

  護士道:我是個傳聲筒。你們有人道主義精神幫他將醫療費付了吧,我想,我們院長會贈送給你們每人一塊獎牌,上邊刻著四個大字:人道模範。

  王肝還想爭執,李手止住了他。

  護士悻悻地走了。

  我們面面相覷,心中都在盤算。陳鼻受了這麼重的傷,醫療費一定是個驚人的數字了。

  你們為什麼要把我弄到這兒?陳鼻怨恨地說,我死我的,管你們什麼屁事?你們不弄我來,我早就死了,也不用躺在這裡活受罪。

  不是我們救了你,王肝道,是那撞你的警察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不是你們把我弄到這裡?他冷冷地說,那你們來這裡幹什麼?你們來可憐我?來同情我?我用不著。你們趕快走,帶著你們噴了毒藥的花——它們熏得我頭痛——你們想來幫我付醫療費?根本用不著。我堂堂騎士,國王是我的密友,王后是我的相好,這點醫療費,自然會有國庫支付。即便國王與王后不為我買單,我也用不著你們施捨。我的兩個女兒,貌比天仙,福如東海,不做國母,也做王妃,她們從指縫裡漏出來的錢,也能買下這座醫院!

  先生,我們自然明白陳鼻這番狂言的意思。他的確是裝瘋,心裡卻如明鏡般清澈。裝瘋也有慣性,裝久了,也就有了三分瘋。而我們跟隨著李手來醫院探望,其實心裡也是惶惶不安。讓我們送幾束鮮花,送來幾句好話,甚至送來幾百塊錢,那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讓我們負擔巨額醫療費,確實有點……因為,畢竟,陳鼻與我們無親無故,而且,他又是這麼一種狀況,如果他是一個正常的人……總之,先生,我們雖然不乏正義感,不乏同情心,但到底還是凡夫俗子,還沒高尚到為一個社會畸零人慷慨解囊的程度。所以,陳鼻的瘋話,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借坡下驢的坡兒。我們看看召集我們來的李手,李手撓著頭說:老陳,你安心養著吧,既然是警車撞了你,他們就該負責到底,實在不行,我們再想辦法……

  滾,陳鼻道:如果我的手能舉起長矛,我將會敲打你們愚蠢的頭顱。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呢?我們抱起那幾束噴灑了低劣香精的花束,正欲走而未走之時,那瘦高護士帶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進來了。護士對我們介紹,說這男人是主管財務的副院長,護士也把我們介紹給副院長,說我們是9號的親戚。副院長開門見山地向我們出示了賬單,說陳鼻的搶救費、醫療費已累計到兩萬餘元,他一再強調,這還是按成本計算的。如果按慣例計算,那遠遠不止這個數目。在這個過程中,陳鼻一直暴躁地叫駡著:滾,你們這些放高利貸的奸商,你們這些吃死屍的蛆蟲,老子根本就不認識你們。他那只能動的胳膊揮舞著,敲打著牆壁,摸索著,摸到床頭櫃上一隻瓶子投到了對面床上,打中了那個正在輸液的垂危老人。滾,這座醫院是我女兒開的,你們都是我女兒雇來打工的,老子說句話,就能打碎你們的飯碗……

  正鬧得不可開交的當兒,先生,一個身穿黑裙、蒙黑紗的女人走進了病室。先生,我不說您也能猜到她是誰,是的,她就是陳鼻的小女兒,那個在玩具廠大火中死裡逃生、毀了面容的陳眉。

  陳眉如同幽靈,飄進房間。她的黑裙黑紗,帶來了神秘,也似乎帶來了地獄裡的陰森。喧鬧立即中止,仿佛切斷了發出噪聲的機器的電源。連悶熱的空氣也冷了下來。窗外的玉蘭樹上,有一隻鳥兒,發出一陣柔情萬種的鳴叫。

  我們看不清她的臉,也看不見她身上的任何一點皮膚。我們只看到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長,是一個模特兒般的身軀。我們自然知道她是陳眉。我與小獅子自然又回憶起二十多年前那個繈褓中的小丫頭的形象。她對著我們點點頭,又對著那副院長說:我是他的女兒,他欠下的債,我來償還!

  先生,我在北京有一個朋友,是304醫院燒傷研究所的專家,院士級的水平,他告訴我,對於燒傷病人來說,精神上的痛苦也許比肉體上的痛苦更難忍受,當他們第一次在鏡子裡見到自己被毀壞的面容後,那種強烈的刺激和巨大的痛苦是難以承受的。這些人,需要極大的勇氣才能活下去。

  先生,人是環境的產物,在某些特殊的環境下,懦夫可以成為勇士,強盜可以幹出善行,即便是吝嗇得一毛不拔者,也可能一擲千金。陳眉的出現和她的勇敢擔當讓我們心中羞愧,而這羞愧又轉化成仗義。仗義之後就要疏財。先是李手,然後是我們,都對陳眉說:眉子,好侄女,你父親的賬,我們來分擔。

  陳眉冷冷地說:謝謝你們的好心,但我們欠別人的賬太多了,欠不起了。

  陳鼻大聲吼叫:你滾,你這蒙著黑紗的妖精,竟敢來冒充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一個在西班牙留學,正與王子戀愛,即將談婚論嫁;一個在意大利,購買了一家歐洲最古老的酒廠,釀造出了最優良的美酒,裝滿一艘萬噸巨輪,正在向中國行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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