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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第四部 第八章

  先生,前天因與小獅子吵架,情緒激動,破了鼻子,流了很多鼻血,連信紙都污染了。今天頭有點痛,但不妨礙寫信。寫劇本需要字斟句酌,但寫信沒那麼講究。只要認識幾百字,心裡有話要說,就可以寫信。我的前妻王仁美當年給我寫信時,許多字不會寫,就以圖畫代替。為此她曾抱歉地說:小跑,我文化水平太低,只能畫畫兒。我說:你的文化水平很高,你畫畫兒表達心意,其實是在造字兒啊!她回答我:我給你造個兒子吧,小跑,我們合夥造個兒子吧……

  先生,聽罷小扁頭筏工一席話,我膽戰心驚地作出了一個令我焦慮不安的判斷:小獅子,這個想孩子想癡了的娘兒們,取了我的小蝌蚪,注入到某個毀容姑娘的體內。我腦海裡浮現著成群「蝌蚪」包圍著一粒卵子的情景,就像童年的時代在村後即將乾涸的池塘裡所看到的成群蝌蚪爭啄一塊被水泡脹了的饅頭的情景。而這個替我孕子的毀容姑娘,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老同學陳鼻的女兒陳眉。她的子宮裡,正在孕育著我的嬰兒。

  我匆忙奔向牛蛙養殖中心,路上似乎有好幾個人跟我打過招呼,但我記不起來他們是誰。透過電動伸縮門銀光閃閃的縫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森嚴的牛蛙塑像。我感到一陣寒顫,仿佛感受到,其實是回憶起了它冷膩的、不懷好意的目光。在那棟白色小樓前的空地上,有六個身穿彩衣、手揮花環的女子在跳躍,旁邊一個男子,坐在椅子上,抱著一架手風琴,嗚嗚地演奏。她們仿佛在排練節目。太平歲月,日麗風和,什麼也沒有發生,也許這一切,都是我心造的幻景。我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認真地想想劇本的事。

  「無事膽小如鼠,有事氣壯如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都是我父親對我的教導。老人口中多箴言。想著父親的話,我感到肚子餓了。我已經五十五歲,儘管父兄在堂不敢言老,但確實已是日過正午,正以加速度向西山滑落。一個日落西山的人,一個提前退休回鄉購房休閒養老的人,其實沒有什麼事可以害怕了。想到此我感到更餓了。

  我走進娘娘廟前廣場右側那家「堂吉訶德」小飯館。這是自打小獅子進牛蛙養殖場工作後,我經常光顧之地。我在靠窗戶那張桌子前就座。飯館生意清冷,這裡幾乎成了我的專座。那個矮胖的堂倌迎上來。先生,每次坐在這張桌子前,看著桌子對面的空椅子,我心中就夢想著,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對面,與我討論這部難產的劇本——堂倌油光光的臉上笑容可掬,但我總是從他的笑臉背後看到一種古怪的表情。那也許就是《堂吉訶德》裡那個僕人桑丘的表情,有幾分惡作劇,有點兒小奸小壞,捉弄別人也被別人捉弄,不知道是可愛還是可恨。——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沒上任何油漆。桌面上木紋清晰,有一些用煙頭燙過的痕跡。我經常在這桌子上寫作。也許將來,等我的劇本大獲成功,這張桌子,會成為一個文物。那時,坐在這桌子上喝酒,是要額外收錢的,如果您來與我對坐過,那就更牛了!對不起,文人總是喜歡用這種自大的幻想來刺激自己的寫作熱情——

  先生,堂倌表達了彎腰的意思但腰並沒彎下來。他說,您好,歡迎光臨,偉大的騎士的忠實僕從熱誠為您服務。他說著話將一本有十種文字的菜單遞過來。

  謝謝,我說,老節目:一份瑪格麗特蔬菜沙拉,一罐安東尼小寡婦紅燜牛肉,一紮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著肥鴨般的屁股走了。我坐著等菜,同時看室內那些裝飾與擺掛:牆上掛著鏽跡斑斑的盔甲與長矛,與情敵決鬥時戴過的破手套,標誌著赫赫戰功和不朽業績的證書與勳章,還有一隻栩栩如生的鹿頭標本,兩隻羽毛燦爛的野雉標本,還有一些泛黃的舊照片。雖然是偽造的歐洲古典風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門口右側,立著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婦銅像,兩隻乳房被人摸得金光閃閃——先生,我仔細觀察過,進這飯館來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順手摸摸她的乳房——娘娘廟廣場上永遠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賣聲總是最生動活潑。最近推出了一檔「麒麟送子」的節目,說是恢復傳統,其實是市文化館裡幾位文化工作者的編排創造——雖然不倫不類、不中不西,但解決了幾十個人的就業問題,所以是一樁好事,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說,所謂傳統,其實都是當初的前衛藝術。我在電視上看到過許多類似的節目,基本上都是傳統、現代、旅遊、文化的大雜燴,熱火朝天,聲光化電,喜氣洋洋,和氣生財。正如您所憂慮的,某些地方炮火連天,屍橫遍野;某些地方載歌載舞,酒綠燈紅。這就是我們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個巨人,他的身體與地球的比例是我們的身體與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裡,看到圍著他的身體不停旋轉的地球,一會兒是和平,一會兒是戰爭,一會兒是盛宴,一會兒是饑饉,一會兒是乾旱,一會兒是水災……不知道他會產生什麼想法——對不起先生,我又扯遠了。

  偽桑丘給我送來一杯冰水,還有一小碟麵包,一塊黃油,還有一碟用純橄欖油和蒜末醬油調製的蘸料。這裡的麵包烤得非常好,凡吃過洋麵包的人都承認這裡的麵包烤得非常好。用麵包蘸著這調料吃,其實已經是美味,何況後邊的菜與湯樣樣精彩——先生,您一定要來這裡吃一次啊,我保證您一定會喜歡這裡的一切——而且這飯館還有一個傳統——與其說是「傳統」還不如說是「規定」——那就是,每天晚上,營業即將結束時,他們會將當日所烤的所有麵包,長的,圓的,黑的,白的,粗的,細的,放在門口桌子上一隻柳條筐裡,任顧客們取走。並沒有什麼文字提示每人只許拿一隻,但每個人都自覺地取一隻。腋下夾著或是胸前抱著一隻長長的,或是方方的,柔軟的或是焦香的麵包,嗅著它散發出的香氣,麥子的氣味,亞麻籽的氣味,杏仁的氣味,酵母的氣味。抱著一個新鮮麵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廟廣場上,先生,我心中總是充溢著一種感動。當然,我也知道,這是一種奢侈的感情,因為,我非常知道,天下還有許多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還有許多人在死亡線上掙扎。

  瑪格麗特小姐的蔬菜沙拉裡有生菜、西紅柿、苣莫菜,味道鮮美,是誰起了這樣一個令人遐想西歐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學同學、我的啟蒙老師的兒子李手。正如我從前的信中告訴過您的,李手是我們這撥同學裡最有才華的,搞文學的本應是他,但到頭來卻是我。他學成良醫,本來前途無量,但卻辭職還鄉,開了這樣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餐館。從飯館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們都可以看出文學對我這老同學的影響。他在我們這土洋混雜之處開這樣一家「唐吉訶德」本身就是一種唐吉訶德的行為。李手的身體已經發福,他本來個頭就矮,發福後顯得更矮。他經常會坐在飯館的另一個角落裡,與我遙遙相對,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時會趴在桌上寫一些雜七拉八的印象記,而他總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後,右掌托住右腮,以這樣雖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閒適的姿式,度過漫長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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