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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看到,在柳樹下,有一堆篝火,青煙嫋嫋,火堆裡有一些燒得半熟的青蛙,火堆旁邊,有一些蛙皮蛙骨,散發著腥氣,讓人噁心。於是我明白,秦河是為了制止他們燒青蛙吃而挨打。看著秦河挨打,我眼睛裡盈滿淚水。饑餓年代,吃青蛙的人甚多。我們家族對吃青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們家族的人寧願餓死也不會吃青蛙。從這個意義上,秦河是我的同志。我從火堆裡撿起一根燃燒的木柴,捅了一下高門的屁股,又戳了一下魯花花的脖子,然後我沿著水邊跑,他們跟在我後邊追。我跟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逗引著他們。當他們停腳不追時,我就罵他們,或者撿起碎磚爛瓦投擲他們。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個村子裡的人,一撥撥的,有扛著紅旗的,有敲打著鑼鼓家什的,有的從路上來,有的從河道裡走,都押著自己村子的壞人,往滯洪區彙聚。彙聚到這裡開大會、批鬥我們縣頭號走資派楊林,公社機關、社直各部門、各村的壞人都來陪鬥。我們走河道,踩著溜滑的冰。有人還踩著自製的滑冰板兒。對我有知遇之恩的體育陳老師頭戴一紙糊高帽,赤腳穿一雙破草鞋,嬉皮笑臉地跟在同樣是頭戴高帽卻愁眉苦臉的校長身後。肖上唇的兒子肖下唇手持一根標槍在後邊押著他們。肖上唇當了公社革委會主任,他兒子肖下唇當了我們學校的紅衛兵大隊長。他腳上穿著的那雙白色回力球鞋是從陳老師腳上剝下來的。那只能發出雙響的發令槍,令我眼熱的寶貝,本是公家的物品,此時卻別在肖下唇腰裡。他不時地掏出發令槍,裝上火藥,對空鳴放。叭叭,槍聲與白色的硝煙並起,空氣中彌漫著很好聞的硝磺味兒。

  革命初起時,我也想參加紅衛兵,但肖下唇不要我。他說我是右派陳老師培養的黑尖子,他還說我大爺爺是漢奸,是假烈士,我姑姑是國民黨特務、叛徒的未婚妻、走資派的姘頭。為了報復他,我撿來一塊狗屎,用樹葉包好,藏在手裡。走到他面前,我故意說:肖下唇,你舌頭怎麼成了黑的了?肖下唇不知是計,立即張大口。我把那塊狗屎塞到他嘴裡,轉身就跑。他追不上我。學校裡的人,除了陳老師,沒人能追上我。

  看著他穿著陳老師的鞋子、手持標槍、腰掛發令槍,那副小人得志、耀武揚威的樣子,我心懷嫉恨,決定整他。我知道他最怕蛇,但此時已是深秋季節,無處尋得,便從河邊桑樹下,找到半截爛繩子,團弄團弄,藏在身後,悄悄靠近他,將那爛繩子,往他脖子上一繞,同時大喊:毒蛇!

  肖下唇一聲怪叫,扔掉梭標,急忙去撕擄脖上的繩子。當他看清掉在他眼前的只是一截爛繩時,才慢慢地回過神來。

  他撿起梭標,咬牙切齒地說:萬小跑,你這個反革命!

  殺——!肖下唇端著梭標,對著我刺過來。

  我跑。

  他追。

  冰上奔跑使我難以盡展長技。我感到背後有涼氣逼人,生怕被那梭標捅穿身體。我知道這小子用砂輪將梭標打磨得鋒利無比,我也知道這傢伙心黑手毒,自從手持利器之後,殺心更重。他經常無端地刺樹,刺用穀草捆紮成的人形靶子,前不久還刺死了一頭正在與母豬交配的公豬。我邊跑邊回頭觀看,看到他頭髮直豎,兩隻眼瞪得溜溜圓,只要被他追上,我的小命多半要報銷。

  我跑,我繞著人跑,鑽著人縫跑。跌倒後,連滾帶爬,幾乎被肖下唇手中梭鏢刺中。梭鏢刺到冰上,冰屑飛起。他也跌倒了。我爬起來繼續跑。他爬起來繼續追。不時地撞到人身上,女人,男人。——這熊孩子,撞什麼呢!——啊!——救命啊——殺人啦——一支正敲著鑼鼓行進的隊伍被我衝撞得亂了鼓點——幾個頭戴高帽的壞人將帽子掉在了地上——我從陳鼻的爹陳額、陳鼻的娘艾蓮——從袁腮的爹袁臉——他也成了「走資派」——身邊繞過去——我從王腳身邊沖過去。我看到了母親的臉,聽到了母親的驚呼——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王肝——我聽到身後一聲悶響,接著是肖下唇的一聲慘叫——事後我知道,是王肝悄悄地伸出一條腿,使了一絆兒,讓肖下唇前撲,嘴啃冰面,嘴唇磕破,門牙未磕掉算他幸運。肖下唇爬起來試圖報復王肝,但王腳把他震懾住了。王腳說:肖下唇你個小雜種,你要敢動王肝一指頭我就挖出你的眼珠兒!我們家是三代雇農,王腳說,別人怕你,老子不怕你!

  會場上已是人山人海。滯洪閘上,用木板和葦席搭建起一個很氣派的舞臺。那年頭公社裡專門養著一撥人,搭建舞臺,或者宣傳欄,技術熟練,身手不凡。舞臺上插著幾十杆紅旗,掛著紅布白字橫幅,台角的兩根高杆上綁著四個巨大的喇叭,我們到達那裡時喇叭裡正播放著「語錄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熱鬧,實在是太熱鬧了。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擠,想擠到靠舞臺最近的地方。那些被我衝撞的人,毫不客氣地用腳踹我,用拳頭擂我,用胳膊肘子頂我。費了半天力氣,衣裳溻透,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不但沒擠到前排,反而被擠出圈外。我聽到冰面發出「叭嘎叭嘎」的聲響,心中產生不祥的預感。這時,大喇叭裡傳出一個公鴨嗓子男人的吼叫:批鬥大會馬上開始——請貧下中農們安靜——前排的坐下來——坐下來——

  我轉到滯洪閘西側,那裡有三間儲放備用閘板的倉房。我從房後,腳蹬磚縫,手把房檐,一個鷂子翻身,翻了上去。我匍匐瓦壟,悄悄爬上去,爬到屋脊,探頭出去,成千上萬的群眾,數不盡的紅旗,盡收眼底,湖面上的冰耀眼。舞臺西側,幾十個人蹲在地上,都垂著頭。我知道這些就是待會要上臺陪鬥的本公社的牛鬼蛇神們。肖上唇對著麥克風大聲吼叫。這個落魄的糧庫保管員,做夢也沒想到還有一步官運。「文革」一開始,他就領頭造反,成立「風暴造反兵團」,自任司令。

  他身上穿著洗得發白、打了深色補丁的舊軍裝,胳膊上戴著紅色袖標。頭髮稀疏、禿頭頂在太陽下閃爍光芒。他學著那些我們在電影裡看到過的大人物講話:拖著長腔,一隻手叉腰,一隻手揮舞著,做著各種各樣的姿式。他的聲音被高音喇叭放大到震耳欲聾的程度。群眾的喧鬧聲猶如拍打岩石的浪潮。肯定是有人在會場上搗亂,此處剛剛安寧,彼處又轟然而起。我有點擔心母親和村裡那些老人們的安全。我搜索著她們。但冰反射陽光,耀花了我的眼。寒風從後邊吹透我的破棉襖,我感到很冷。

  肖上唇一揮手,十幾個手持長木杆子、臂帶「糾察」袖標的精壯漢子從舞臺後湧出,跳下去,進入喧鬧的人群,揮舞長杆,進行鎮壓。長木杆子的頂端綁著紅色布條,揮舞起來如同火炬。有個年輕人頭頂被打,憤憤不平,抓住木杆,與糾察隊員理論,被當胸捅了一拳。「糾察隊員」鐵面無私,下手無情,杆子到處,人們紛紛低伏。大喇叭裡傳來肖上唇聲嘶力竭的吼叫:都坐下!坐下!把搗亂的壞人揪出來——!那個挨了一拳的青年被糾察隊員揪著頭髮拖出了人群……人群終於安靜了,有的蹲著,有的坐著,無人敢站起來。糾察隊員們端著長杆,分佈均勻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裡的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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