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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一部 第十五章

  批鬥縣委書記楊林的大會,因為參加人數太多,無地可容,時任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的肖上唇別出心裁地將會場安排在膠河北岸滯洪區內。正是隆冬季節,水面上結著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我是村子裡最早知道要在這裡開大會的人。因為我經常逃學到這裡來玩耍。那天,我正在滯洪閘橋洞裡鑿冰窟窿釣魚,聽到頭上有人在大聲說話。我聽出說話者是肖上唇。這個人的嗓音,我從一萬個人裡也能一下聽出來。我聽到他說:媽的,好一派北國風光!批判大會就在這裡舉行,主席臺就搭建在這滯洪閘上。

  這裡原本是一片窪地,後來,為了保證下游安全,在膠河堤壩上修建了滯洪閘,每當夏秋季節膠河行洪時,就開閘放水,使這片窪地,成了一個湖泊。當時,我們東北鄉人對此極為不滿,因為那些窪地,儘管低窪也是地,種不了別的,種高粱還是可以的。但國家要辦的事情,小民豈能違抗。我曾多次逃學,跑到這裡來,看滔滔的洪水從十二個洩洪孔洞裡奔湧而出。洪水過後,滯洪區一片汪洋,成了一個方圓十幾裡的湖泊。湖中魚蝦蕃多,捕魚的人成群結隊,賣魚的也漸漸多了。先是在滯洪閘上擺攤,滯洪閘上擺不開,便移到了滯洪區東岸,在岸邊那一排柳樹下,依次展開。熱鬧時有二裡多長。集市原先是設在公社駐地的,自從這裡起了魚市後,集市就慢慢地遷到這裡來了。賣菜的來了,賣雞蛋的來了,賣炒花生的也來了。連附著在集市上那些小偷小摸、流氓乞丐也跟著來了。公社組織武裝民兵,前來驅趕過幾次。民兵一到,紛紛逃竄。民兵一走,又試試探探地聚集起來。於是就這樣半合法半非法地存在下來。我特喜歡看魚。我看鯉魚鰱魚鯽魚鯰魚黑魚鱔魚,螃蟹泥鰍蛤蜊之類的也順便看一看。我在這裡看到過一條最大的魚,有一百多斤,白白的肚皮,看上去像個懷孕的女人。那個賣魚的老漢守著大魚,畏畏縮縮的,好像守著一個神靈。我跟那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魚販子混得很熟。他們為什麼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呢?因為公社稅務所的收稅員經常來沒收他們的魚。有一些公社的閒雜人員,也冒充稅務人員,前來巧取豪奪。那條一百多斤重的大魚,就差點讓兩個身穿藍制服、嘴裡叼著香煙、手提著黑皮包的傢伙沒收了去。如果不是賣魚老漢的女兒匆匆趕來大哭大鬧,如果不是秦河揭穿了這兩個人的真實身份,那條大魚真就被他們抬走了。

  秦河就是那個留著大分頭、穿著藍華達呢學生制服、口袋裡插著一支博士牌鋼筆、一支新華牌雙色圓珠筆、模樣仿佛「五四」時期大學生的乞討者。他面色蒼白,神色悒鬱,眼睛裡濕潤潤的,仿佛隨時都會潸然淚下。他口才極好,滿口普通話,講出話來句句都似話劇臺詞——我後來之所以寫話劇,跟他的影響有關——他總是端著一個碩大的白搪瓷缸子,上邊用紅漆塗有五角星和一個「獎」字。他站在那些賣魚蝦的人面前,充滿感情地說:同志,我是一個喪失了勞動能力的人,您也許會說,瞧你這麼年輕,哪像個喪失勞動能力的人?同志,我要告訴您,您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其實,我有嚴重的心臟病。我的心被人用刀子戳傷過,只要一幹活,心上的疤痕就會崩裂,那樣我就會七竅流血而死。同志,您就送給我一條魚吧,我不敢奢望要一條大的,我要一條小的,一條最小的小魚……他總是能要到魚,或是蝦,要到之後,他就跑到水邊,用一把小刀收拾了,然後找一避風地方,揀來柴禾,支起兩塊磚頭,將瓷缸子放在上邊,點起火來燉……我經常站在他身後看他燉魚,鮮美的氣味從他的瓷缸子裡散發出來,使我饞涎欲滴,我從心底裡羡慕他的生活……

  秦河是公社黨委書記秦山的親弟弟,曾經是縣第一中學才華橫溢的學生。公社書記的弟弟在集市上乞討,其中必有複雜的原因,有人說他是我姑姑的瘋狂愛慕者,受到過嚴重刺激,用他哥哥的手槍,自殺未遂。傷好後即成了這個樣子。剛開始時還有人嘲笑他,但自從他幫助老漢保住了那條大魚後,賣魚的人都對他另眼相看。我感到這個人很有吸引力。我想瞭解他。我一看到他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就對他產生同情。有一天傍晚,魚市散後,他一個人迎著夕陽、拖著長長的影子往西走。我悄悄地尾隨著他。我想知道這個人的秘密。他發現我的跟蹤後,停下身,對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親愛的朋友,請您不要這樣吧。我模仿著他的腔調說:親愛的朋友,我沒有怎麼樣啊。他可憐巴巴地說:我的意思是請您不要跟在我身後。我說:你走路,我也走路,我沒有跟在你身後啊。他搖搖頭,低聲嘟噥著:朋友,請可憐可憐我這個不幸的人吧。他回身往前走。我依然跟著他。他抬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大,腿抬得很高,輕飄飄的,身體搖擺不定,仿佛是用紙殼剪成的。我只用五分力氣就跟在了他身後。他停下來,咻咻地喘息著,面色如金紙,眼淚汪汪地說:朋友……求您放了我吧……我是一個廢人,一個受過重傷的人……

  我被他打動了,停住腳步,不再追隨他。我看著他的背影,聽著從他的喉嚨裡發出的低沉的嗚咽之聲。其實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生活,譬如,他夜裡睡在什麼地方?

  那時我雙腿細長,腳很大,十幾歲的孩子竟要穿40碼的大鞋,我母親為此常常發愁。我們學校教體育的陳老師,原是省田徑隊的運動員,真正的運動健將,右派。他像買騾馬的人一樣,捏過我的腿腳,認為我是塊好料,便重點培養我。他教我抬腿,邁步,調整呼吸,安排體力。我在全縣的中、小學生運動會上,取得過少年組3000米第三名的好成績。所以我經常逃課跑到魚市上觀光,就成了半公開的事。

  那次追隨之後,我與秦河成了朋友,每次見面,他都會向我點頭致意。他比我大十幾歲,有點忘年交的意味。集市上除他之外,還有兩個乞丐,一個名叫高門,寬肩大手,看上去力大無窮的樣子;一個名叫魯花花,本是個黃病漢子,但不知道為什麼起了這樣一個女性化的名字。有一天,這兩個叫花子,一個手持柳木棍子,一個攢著一隻破鞋子,聯手打秦河,打得很凶,秦河不還手,只是頻頻地說:

  好哥哥們,你們打死我,我要感謝你們。但你們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類的朋友,是不能吃的……青蛙體內有寄生蟲……吃青蛙的人會變成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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