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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把「牛鬼蛇神」拉上臺來!肖上唇一聲令下,那些嚴陣以待的糾察隊員們,兩人挾持一個,將那些「牛鬼蛇神」,腳不點地地,擁到了臺上。

  我看到了姑姑。

  姑姑不馴服。糾察隊員將她的頭按低,但剛一鬆手,她便猛地抬起來。她的反抗招致了更為猛烈的壓制。最後,她被打趴在臺上。一個糾察隊員,用一隻腳踩著她的背。有人跳上臺,帶頭喊口號,但台下應聲寥寥。喊口號的人很沒趣,灰溜溜地下去了。這時,尖利的哭叫聲,從人群中爆發。是我母親的哭聲:苦命的妹妹啊……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畜生啊……

  肖上唇下令,把「牛鬼蛇神」押下去,只留我姑姑在臺上。那個糾察隊員還用一隻腳踏著她的背,擺出一副英勇無畏的姿式——這是對當時流行口號的一種圖解——把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姑姑一動不動,我擔心她已經死了。台下我母親的哭聲也沒有了,我擔心她也死了。

  那些被押下臺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在大楊樹下,有幾個手持步槍的糾察隊員看守著他們。他們席地而坐,低垂著頭,仿佛一組泥塑。黃秋雅背靠牆根坐著,頭後仰貼牆。她被剃了一個陰陽頭,醜陋而恐怖。我曾聽說過,運動初起時,姑姑是衛生系統「白求恩戰鬥隊」的發起人之一。她十分狂熱,對曾經保護過她的老院長毫不客氣,對這黃秋雅,那更是殘酷無情。我明白,姑姑其實是想以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就像一個走夜路的人,之所以高聲歌唱,實因為心中懼怕。老院長是厚道人,無法忍受淩辱而投井自殺。黃秋雅卻在姑姑的對立面的鼓動或是脅迫下,揭發了姑姑與叛徒王小倜秘密聯絡的罪證。黃秋雅說萬心夜裡說夢話時常常高叫「王小倜」,她還說有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回宿舍找東西,發現萬心不在。她心中納悶,一個單身女人,深更半夜跑到哪裡去了呢?她說她正在納悶時,就看到從膠河岸邊那片柳林裡,升起了三顆紅色的信號彈,接著她還聽到了高空中傳來轟轟的飛機聲。她說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影悄悄地潛入宿舍,從身影上看,正是萬心。她說她立即把這情況向院長做了彙報,但這個走資派與萬心是一夥的,他把這件事壓住了。她說萬心無疑是國民黨的特務。她揭發的這件事已經足可以要了我姑姑的命,但她隨即又揭發了第二件,她說我姑姑多次去縣城與走資派楊林姘居,並且還懷了孕,流產手術是她親自做的。群眾中蘊藏著豐富的創造力,也蘊藏著邪惡的想像力。黃秋雅揭發我姑姑的兩大罪狀,極大地滿足了人們的心理需要,再加上我姑姑的拒不認罪,動輒反抗,更使每一次批鬥大會有聲有色,成了我們東北鄉的邪惡節日。

  我在黃秋雅的上方,看著她那顆怪頭,心中有恨,有同情,還有迷茫、恐懼與憂傷。我從房上揭下一片瓦,瞄著黃秋雅的陰陽頭。只要我一鬆手,瓦就會砸在她的頭上。但我猶豫了好久,最終沒有這樣做。——多年後我曾把這事告訴姑姑,姑姑說,多虧你沒鬆手,否則我的罪又要加重一分——進入晚年後,姑姑一直認為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惡極,不可救贖。我以為姑姑責己太過,那個時代,換上任何一個人,也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姑姑哀傷地說,你不懂……

  楊林被架上舞臺後,那只踏著我姑姑脊背的腳移開了。他們把我姑姑拖起來,與楊林並排著,低頭彎腰雙臂後伸,像王小倜駕駛的那種「殲5」飛機。我看著楊林那顆光溜溜的大腦袋。這個人,半年前還像神一樣高不可攀啊,我們的心裡,還盼望著姑姑能與他喜結良緣,儘管他比姑姑大了二十多歲,儘管姑姑嫁給他是頂替他死去老婆的位置,可他是縣委書記,是每月工資一百多元的高級幹部,是下鄉坐著草綠色吉普車,身後跟隨著秘書、警衛員的大人物啊!多年之後,姑姑也說,其實我只與他見過一面,儘管我不喜歡他那個像懷孕八個月的大肚子,儘管我討厭他那滿嘴的大蒜味兒——其實他也是個土包子——但我心裡還是願意嫁給他的。為了你們,為了這個家族,我也會嫁給他。姑姑說,當她去縣城與楊林見面後,第二天,公社書記秦山便來衛生院視察。在院長陪同下他來到婦產科,滿臉的媚笑,滿口的諛詞,活脫脫一個奴才。姑姑說,此前的秦山,是那樣的趾高氣揚,盛氣淩人,一轉眼換上這樣一副嘴臉,讓姑姑感慨萬千。為了這些勢利小人,我也要嫁給他,姑姑說,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

  上來一個矮小墩實的女紅衛兵,手提兩隻破鞋子,一隻掛在楊林脖子上,一隻掛在姑姑脖子上。姑姑後來說,反革命,特務,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絕對不能忍受「破鞋」的稱號。這是無中生有,奇恥大辱!姑姑立即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來,用力撇出去。那只破鞋,競像長了眼似地,落在黃秋雅面前。

  女紅衛兵蹦了一個高,揪住姑姑的頭髮,使勁往下拉。姑姑昂著頭,與那女孩僵持。姑姑,您低頭吧,您如果再不低頭,只怕您的頭髮連同頭皮都會被揪下來啊!那胖女孩少說也有一百斤重,她雙手揪著您的頭髮,已經懸空吊在您身上了。姑姑猛然一甩頭,像一匹擺動鬃毛的烈馬——那女孩手裡攥著兩綹頭髮,跌落在檯子上。姑姑的頭上滲出鮮血——姑姑的頭上至今還留有兩個銅錢大小的疤痕——血流到姑姑額頭上,流到姑姑耳朵上。她的身體挺立不彎。台下一片肅靜,一匹拉車的毛驢,仰著脖子,發出高亢的叫聲。沒聽到母親的哭叫聲,我心裡一片灰白。

  這時,那黃秋雅拾起眼前的破鞋,小跑著,上了舞臺。我估計她不知道臺上發生了什麼,如果她知道了,絕對不會這樣做。她一到前臺就愣了。她扔下破鞋,嘴裡嘟噥著什麼,一步步往後退。肖上唇大步上臺,厲聲喊叫:萬心,你太囂張了!他揮舞手臂,親自領呼口號,想以此調動氣氛,打破僵局,但台下無人響應。那胖女孩扔掉手中的頭髮,仿佛扔掉了兩條蛇,嚎啕大哭著,跌跌撞撞地跑下臺去。

  站住!肖上唇喝令正倒退著下臺的黃秋雅,指著地上的破鞋,說,你,你來給她掛上!

  鮮血沿著姑姑的耳朵流到脖子上,穿過眉毛流進眼睛。姑姑抬手抹了一把臉。

  黃秋雅撿起破鞋,戰戰兢兢地走到姑姑面前。她抬頭看了一眼姑姑的臉,怪叫一聲,口吐白沫,往後便倒。

  上來幾個紅衛兵像拖死狗一樣把她拖下臺。

  肖上唇抓住楊林的衣領往上提,使他的腰直起來。

  楊林雙臂下垂,雙腿彎曲,渾身鬆軟,只要肖上唇一鬆手,他就會癱在臺上。

  萬心頑抗到底,死路一條!肖上唇道,她不交代,你來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說,你們倆通過奸沒有?

  楊林不吱聲。

  肖上唇一揮手,上來一個大漢,左右開弓,搧了楊林十幾個耳光。響聲清脆,沖上樹梢。有幾顆白色的東西迸落在臺上。我猜想那是牙齒。楊林身體搖晃,眼見著要跌倒,大漢抓著他的衣領,不容他倒。

  說,通過沒有?!

  通過……

  通過幾次?

  一次……

  老實交代!

  兩次……

  你不老實!

  三次……四次……十次……許多次……記不清了……

  姑姑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只撲食的母獅一樣,猛撲到楊林身上。楊林癱在臺上,姑姑死命地抓著他的臉……幾個虎背熊腰的糾察隊員,費了很大勁,才把姑姑從楊林身上拖開。

  這時,只聽到湖面上發出一陣怪響,冰層塌裂,許多人,落到冰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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