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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老爺老爺不好了,"焦急的喊叫把餘從夢中驚醒。餘冷汗涔涔,看到小甲那張愚蠢裡隱藏著奸猾的臉膛,聽到他結結巴巴地說,"老爺老爺不好了,孫丙孫丙要死了!"

  餘不及多想,起身沖出空房。燦爛的秋陽已經高掛東南,天地間白光閃爍,刺得餘眼前一片黑暗。餘捂著眼睛,跟在小甲身後,奔向高臺。趙甲、眉娘還有值班的衙役,已經簇擁在孫丙身旁。餘沒到近前就嗅到了二股惡臭,看到在孫丙的頭上飛舞著成群的綠頭蒼蠅。趙甲手持一支用馬尾紮成的蠅拂子,在孫丙的頭上揮舞著,把許多的蒼蠅打得紛紛落地,但隨即就有更多的蒼蠅飛來,它們往孫丙的身上飛撲,捨生忘死,前赴後繼,不知道是孫丙身上散發的氣味吸引著它們,還是冥冥其中有一股驅使著它們的神秘力量。

  余看到,眉娘不避污穢,站在孫丙的眼前,用一條白色的綢手絹,擦拭著蒼蠅們用閃電般的速度下在孫丙身上的卵塊。餘的目光厭惡地跟隨著眉娘的手指移動,從孫丙的眼睛到孫丙的嘴角,從孫丙的鼻孔到孫丙的耳朵,從孫丙肩頭上流膿淌血的傷口,到他裸露的胸脯上結癡的創傷……那些卵塊在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蛆蟲,蠢動在孫丙身上所有潮濕的地方。如果沒有眉娘,用不了兩個時辰,孫丙就會被蛆蟲吃光。餘從這撲鼻的臭氣裡,嗅到了死亡的氣味。

  孫丙的身上不但散發著撲鼻的惡臭,還散發著逼人的熱量。他簡直就是一個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爐子啊,如果他還有五臟六腑,他的五臟六腑已經烤炙得不成模樣。他的嘴唇已經乾裂得像焦糊的樹皮,頭上的亂毛也如在炕席下烘烤了多年的麥草,只要吹一個火星,就會燃燒,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斷裂。但他還沒有死,他還在喘息,喘息的聲音還很大,他的兩肋大幅度地起伏,胸腔裡發出呼隆呼隆的疾響。

  看到余來到,趙甲和眉娘暫時地停止了手中的動作,眼巴巴地望著餘,目光裡流露出企望。餘屏住呼吸,伸出手掌,試了試孫丙的額頭,他的額頭像火炭一樣幾乎把餘的手指燙傷。

  "老爺,怎麼辦?"趙甲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六神無主的神情,老雜種,你也有草雞的時候!他焦急而軟弱地說,"如果不趕快想法子,他活不到天黑……"

  "老爺,救救俺爹吧……"眉娘哭著說,"看在俺的面子上,救他一命吧……"

  餘沉默著,心中哀傷,為了眉娘,這個愚蠢的女人。趙甲怕孫丙死,是為了他自己;眉娘怕孫丙死,是喪失了理智。眉娘啊,他死了不是正好脫離苦海升人了天界嗎?何必讓他忍受著蓋世的痛苦苟延殘喘去為德國人的通車大典添彩增光。他活一刻就多遭一刻罪,不是一般的罪,是刀尖上的掙扎,是油鍋裡的煎熬啊;但是反過來想,他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傳奇和悲壯,就讓百姓們的心中多一道深刻的印記,就是在高密的歷史上也是在大清的歷史上多寫了鮮血淋漓的一頁……前思後想,左顧右盼,心中車輪轉,餘失去了決斷。救孫丙是順水推舟,不救孫丙是逆水行船,罷罷罷,難得糊塗啊!孫丙,你感覺怎麼樣啊?他艱難地抬起頭,嘴唇哆嗦著,發出了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從他的眼縫裡,射出了灼熱的黑裡透紅的光線,好像射穿了餘的心臟。孫丙巨大而頑強的生命力讓餘受到了猛烈地震撼,一瞬間餘感到自己的心中只有一個強烈的信念:讓他活下去,不能讓他死,不能讓這場悲壯的大戲就這樣匆匆地收場!

  餘吩咐兩個行役,去搬請縣裡最好的醫生:南關擅長外科的成布衣,西關精于內科的蘇中和。讓他們帶上最好的藥物,用最快的速度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故意延誤者,殺無赦!——兩個衙役飛跑著去了。

  余吩咐一個衙役去紙紮店搬請紙紮匠人陳巧手,讓他帶著全部的家什和材料立即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誤者,殺無赦!——一個街役飛跑著去了。

  餘吩咐-個行役去成衣店搬請裁縫章麻子,讓他帶上全部的家什還要他帶上兩丈白色紗布立即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誤者,殺無赦!——一個衙役飛跑著去了。

  四

  擅長外科的成布衣和精于內科的蘇中和在街役們的引領下,前腳後腳地登上了升天台。成布衣瘦高個子,黑色臉膛,嘴巴溜光,全身上下沒有多餘的肉,顯示出一種乾巴利索的勁兒。蘇中和富態大相,五短身材,一個光溜溜的大頭,下巴上生長著一部繁茂的花白鬍鬚。這兩位都是高密城裡的頭面人物,當年余與孫丙在縣衙鬥須時,他們都是在前排就坐的積極的看客。蘇中和背著一個碩大的背囊。成布衣夾著一個白布的小包。他們都很緊張。成的臉色黑裡透出灰白,看樣子他很冷;蘇中和臉色白裡透黃,油汗淫淫,看樣子他很熱。他們跪在高臺上,還沒及說話,餘就把他們拉了起來。余說,事情緊急,有勞兩位聖手玉趾。眼前這人是誰你們都知道,他為什麼這個樣子待在這裡你們也都知道。袁大人嚴命:必須讓他活到八月二十日。今日是八月十八,離袁大人為他規定的死期還有兩天兩夜。看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為什麼把你們請來,請二位近前,施展你們的本事吧!

  兩個醫生相互謙讓著,誰也不肯先上前去診治。他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互作揖,此起彼伏,產生了十分滑稽的效果,一個少不更事的衙役竟然捂著嘴巴偷笑起來。餘對他們的看起來彬彬有禮但實際上油滑無比的形狀十分反感,便嚴厲地說:不要推讓了,萬一他活不到二十日死去,你——余指著成布衣說;你——余指著蘇中和說;還有你們——餘的手在高臺上繞了一個圈,說;當然還有我,我們大家,都要給他陪葬——余指著孫丙說。高臺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兩個醫生更是目瞪口呆。余命令成布衣,說:你是外科,你先上。

  成布衣翹腿躡腳地走上前去,那模樣好似一條想從肉案子上偷肉吃的瘦狗。近前後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從孫丙肩上探出來的木橛尖兒,然後又轉到孫丙身後,俯身探看了木撅子的尾。在他的細長的手指動搖了木橛子的首尾時,便有花花綠綠的泡沫冒了出來,腐肉的氣味令人窒息,蒼蠅們更加興奮,嗡嗡的聲音震耳欲聾。成布衣腳步踉蹌地來到餘的面前,雙膝一軟就要下跪。他的瘦臉抽搐著,嘴巴歪著,一副馬上就要放聲大哭前的預備表情。從他的嘴巴裡吐出了嗑嗑巴巴的話語:

  "老爺……他的內臟已經壞了,小人不敢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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