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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胡說!"趙甲雙目圓睜,目光逼視著成布衣的臉,嚴肅地說,"俺敢擔保,他的內臟沒有受傷!"他把目光轉移到餘的臉上,繼續辯白著,"如果他的內臟已經受傷,那麼,他早就流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現在。請大老爺明察!"

  餘略一思索,道:趙甲說得有理,孫丙的傷是在腠理之間,流膿淌血,不過是傷口發惡。這正是外科的症候,你不治,讓誰治?

  "老爺……老爺……"他囁嚅著,"小人……小人……"

  不要老爺小人地耽擱工夫了,餘灑脫地說,你大膽動手,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成布衣終於把膽子壯了起來。他脫下了長袍鋪在臺上,把辮子盤在頭上,高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後就要水洗手。小甲飛跑下臺,提上了一桶淨水,伺候著成布衣洗了手。成布衣將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長袍上解開,顯露出了包袱裡的內容:一大一小兩把刀子;一長一短兩把剪子;一粗一細兩把鑷子;一大一小兩個橛子;大瓶子裡是酒,小瓶子裡是藥。除此之外還有一團棉花,一卷紗布。

  他操起剪子,哢哧哢哧地剪開了孫丙的上衣。放下剪子他擰開酒瓶子將酒倒在棉花上。然後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擠壓擦拭著橛子出口和入口處的皮肉,更多的血和膿流出來,更多的臭氣散發出來。孫丙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從他的嘴巴裡發出了一聲接一聲的令人頭皮發緊、脊背發冷的呻吟。

  成布衣在替孫丙療傷的過程中顯然恢復了自信和膽氣,職業的榮耀壓倒了他的恐懼。他竟然停止了治療,不是弓著腰而是直著腰來到餘的面前,用一種驕傲而霸道的口吻說:

  "老爺,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擔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後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復健康……"

  餘打斷了他的話頭,用嘲弄的口吻說:如果你願意把這根橛子釘在自己的身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成布衣的臉色頓時變得灰白了,剛剛直起來的腰馬上就彎了下去,目光也隨著變得閃閃爍爍。他哆哆嗦嗦地用蘸了酒的棉花把孫丙身上的傷口擦拭了一遍,又用一根竹簽子從那個紫色的小瓶子裡挖出一種醬紅色的油膏,塗抹到孫丙的傷口上。

  治療完畢,他躬身退後。余命令蘇中和上前診治。蘇顫顫抖抖地靠上去,把一隻留著長長指甲的手高舉起來,去摸孫丙的被綁在橫木上的脈搏,他那副高舉著手、傾斜著肩膀、低垂著頭沉思默想的樣子,顯得既好笑又可憐。

  望切完畢,蘇中和曰:

  "老父台,病人目赤口臭,唇幹舌焦,面孔腫脹,體膚高燒,看似大熱之症,但脈象浮大中空,按之如撚蔥管,實乃芤脈失血之相。此乃大虛若實、大虧若盈之症,一般庸醫,不知辯證施治,必按熱症處理,亂用虎狼之藥,如此則危乎殆哉!"

  蘇中和不愧是三代名醫,見識果然與眾不同。餘對他的分析甚為嘆服,急忙說:處方!

  "急用獨參湯灌之!"蘇中和堅定地說,"如果每天灌三碗獨參湯,小人認為,他完全可以活到後天上午。為了更加保險,小人這就現抓幾服滋陰的小藥,以成住使導引之勢。"蘇中和就在高臺上打開他的藥囊,根本不用戥稱,只用三根手指,一撮一撮地將那些草根樹皮抓到紙上,然後包裹成三服藥。他捧著藥包,轉著圈看了一眼,不知道該交給誰。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將藥包放在餘的面前,低聲說:

  "灌下獨參湯半個時辰後,水煎服。"

  余揮手讓兩個醫生下臺,他們如釋重負,躬腰垂首,慌不擇路地走了。

  用手指了指猖狂飛舞的蒼蠅,餘對紙紮匠陳巧手和裁縫章麻子說:你們應該明白自己該幹什麼了吧?

  五

  正晌午時陽光最強烈的時候,陳巧手和章麻子已經在高臺上紮起了一個上面用席片遮陽蓋頂、三面用席片圍攏、前面用白紗做簾的籠子,將孫丙的身體罩了起來。這樣既遮蔽了陽光的曝曬又擋住了蒼蠅的纏磨。為了降溫,趙小甲還將一塊巨大的濕布遮蓋在席片之上。為了減輕招引蒼蠅的臭氣,幾個衙役提水沖洗了高臺上污穢。在趙甲的幫助下,眉娘將一碗參湯喂進了孫丙的肚子,過了半個時辰,又給他喂下了蘇中和開出的藥湯。余看到在喂參湯灌藥湯時孫丙積極地配合,可見他還有生存的願望。如果他想死,他就會閉住嘴巴。

  經過了一番漫長的救治,孫丙的狀況有了明顯的好轉。隔著一層輕紗,余看不清楚他的臉,但餘聽到他的呼吸已經平穩,身上的臭氣也不如上午那樣囂張。餘疲憊不堪地走下臺去,心中感到莫名的憂傷。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給余的任務就是看好孫丙不讓他死,現在,他自己不想死,趙甲父子不讓他死,眉娘不願意讓他死,獨參湯發揮著效力使他的身體保持著活力不可能因為衰竭而死,你就這樣活下去吧。在噩運沒有降臨之前餘也不想死。

  餘放膽地走出通德校場,上了似乎都有點陌生了的大街,走進了一家酒館。店小二殷勤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往後傳呼:

  "貴客到——"

  胖胖的店家像繡球一樣滾到了餘的面前,油光光的臉上堆積著受寵若驚的笑容。餘低頭看看身上的全套官服,知道無法隱瞞自己的身份。其實,即便餘身穿便服,高密縣城裡還有哪個不認識餘。餘每年的驚蜇日都要到郊外親自扶犁勸農,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種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餘都要在教化坊前設桌講經,勸諭百姓,宣講忠孝仁義……餘是個親民的好官,如果餘卸任離職,肯定會收到一柄大大的萬民傘……

  "大老爺光臨小店,使小店蓬蓽生輝……"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請問大老爺想用點什麼?"

  餘脫口而出:兩碗黃酒,一條狗腿。

  "對不起大老爺,"店家為難地說,"本店不賣狗肉,也不賣黃酒……"

  為什麼?這樣的好東西為什麼不賣?

  "這個嗎……"店家支吾一會,似乎是下了決心,說,"大老爺也許知道,本城裡賣黃酒狗腿的只有孫眉娘的最好,俺們賣不過她……"

  熱乎乎的黃酒,香噴噴的狗肉,往日的情景湧上心頭……

  那你店裡賣什麼?

  "回大老爺,俺家賣高粱白乾二鍋頭,芝麻燒餅醬牛肉。"

  那就來二兩白乾,一角牛肉,再來兩個熱燒餅。

  "請大人稍候。"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縣坐堂前心煩意亂,想起了孫家眉娘務情檀欒。她是個可人兒善解風月,水戲魚花就蜂柔情繾綣……

  店家將酒肉端到了餘的面前,餘揮手讓他退到一邊。今日個餘自己把盞,端起小酒壺將一個綠皮盅子倒滿。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兩杯熱酒灌下去,腦袋頓時暈糊糊。三杯濁酒灌下去,長歎一聲淚如雨。

  余喝酒吃肉,餘吃肉喝酒。餘酒足飯飽。掌櫃的,酒肉錢記到賬上,過幾天讓人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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