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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趙甲和小甲從席棚裡鑽出來。一個提著紙糊的燈籠在前,是趙甲;一個雙手端著黑碗在後,是小甲。他們邁著均勻細小的步子,流暢地上了通往高臺的木板漫道,與正站在木板上的眉娘擦肩而過。爹爹啊,你這是怎麼了……孫眉娘哀嗚著,跟隨在趙甲父子身後,撲通撲通地跑上了升天台。餘側身讓到一邊,讓他們從餘面前過去。高臺上的衙役,都把眼光投到餘的臉上。餘對他們的目光視而不見,專注地看著趙甲、小甲和眉娘。他們本是一家人,在高臺上與受了酷刑的孫丙相聚,按說也是順理成章。即便是袁大人在這裡,似乎也沒有理由阻擋。

  趙甲把燈籠高高地舉起來,金黃的光芒照亮了孫丙亂毛叢生的頭顱。他用空著的左手,托住孫丙的下巴把他的腦袋扶起來,讓餘看清了他的面龐。餘以為他已經死了,但他沒有死。他的胸脯還在劇烈起伏著,他的鼻子和嘴巴裡呼出了重濁的氣息,看起來他的生命力還很強大,這讓餘感到有些失望,但也有欣慰。餘心中產生了模模糊糊的幻覺:孫丙不是剛受了重刑的囚犯,而是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即便他已經沒有痊癒的希望,但人們還是想把他的彌留之際延長,儘量地延長……在孫丙的死活問題上,餘的態度,其實十分的騎牆。

  "喂他參湯!"趙甲對小甲說。

  這時餘才嗅到了從小甲珍重地捧舉著的黑碗裡洋溢出來的上等人參的苦香。餘心中不由地暗暗佩服,佩服老趙甲辦事的周詳。在執刑之後亂糟糟的環境中,他竟然能夠熬出了參湯。也許,他在執刑之前已經把藥罐子在席棚裡的角落裡燉上,他胸有成竹,預見到了事情發展的方向。

  小甲往前挪動了一步,將黑碗移到一隻手裡端著,用另一隻手捏住一把湯匙,舀起參湯,往孫丙的嘴裡灌去。當湯匙觸到孫丙的唇邊時,他的嘴巴貪婪地張開,好似一個瞎眼的狗崽子,終於噙住了母狗的奶頭。小甲的手一抖,參湯大部流到了孫丙的下巴上——這裡曾經是美髯飄揚——趙甲不滿地說:

  "小心點!"

  但小甲這個殺豬屠狗的傢伙,顯然不是幹這種細活兒的材料,他舀起的第二匙參湯,多半還是灑在了孫丙的胸脯上。

  "怎麼弄的,"趙甲顯然是心痛參湯,他把燈籠遞到小甲手裡,說,"舉著燈籠,我來喂!"

  沒及他把黑碗從小甲手中接過去,孫眉娘上前一步,搶先把黑碗端在了自己手上。她用溫柔的聲音說:

  "爹呀,你遭了大罪了啊,喝一點參湯吧,喝一點你就好了……"

  余看到孫眉娘的眼睛裡淚水汪汪。

  趙甲還是高舉著燈籠,小甲用手托住了孫丙的下巴,眉娘用湯匙舀起參湯,一點一滴也不浪費,全部地喂進了孫丙的口腔。

  這情景讓餘暫時地忘記了這是在升天臺上看要犯,而是看一家三口在服侍一個生病的親人喝參湯。

  喂完一碗參湯後,孫丙的精神好了許多。他的呼吸不是那樣粗重了,脖子也能支撐住腦袋的重量了,嘴巴裡不往外吐血了,臉皮上的腫脹也似乎消了一些。眉娘把黑碗遞給小甲,動手就去解將孫丙捆綁在十字架上的牛皮繩子。她的嘴巴裡充滿溫情地嘮叨著:

  "爹呀,不要怕,咱這就回家去……"

  餘腦子裡一片空白,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還是趙甲老辣,他將燈籠塞到小甲手裡,縱身插在了孫丙和眉娘之間。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冷冷的光芒,嘴巴裡發出一聲乾笑,然後他說:

  "賢媳,醒醒夢吧,這個人是朝廷的重犯,放了他要誅滅九族的!"

  孫眉娘伸出手,在趙甲的臉上豁了一把,緊接著她的手在餘的臉上也豁了一把。然後她就跪在了趙甲和餘的面前,嘴巴一咧放出了悲腔。她哭喊著:

  "放了俺爹吧……求求你們,放了俺爹吧……"

  余看到,在明亮的月光下,台下的百姓們也撲通撲通地跪了下來。眾多的聲音錯綜複雜,但喊叫的都是同樣的話語:

  "放了他吧……放了他吧……"

  餘心中波瀾起伏,感歎不已。嗨,百姓們,你們哪裡知道這眼前的情勢,你們哪裡知道孫丙的心理,你們只看到了孫丙在臺上苦苦煎熬,但你們想沒想,孫丙大口地吞咽參湯,就說明他自己還不願意死,但是他也不願意活,如果他想活,昨天夜裡,他就逃脫了牢籠,神不知鬼不覺地逍遙法外了。面對著這樣的情況,余也只能靜觀待變,孫丙忍受了這樣的酷刑,他已經成了聖人,余不能違背聖人的意志。餘揮手招來幾個行役,低聲吩咐,讓他們把孫眉娘從升天臺上架下去。孫眉娘竭力地掙扎著,嘴裡罵出了許多肮髒的話,但畢竟抵擋不住四個行役的力氣,他們連推帶拉地將她弄到台下去了。余吩咐衙役,讓他們分成兩班,一班在臺上值守,一班下去休息。一個時辰後前來換班,休息的地點,就在通德書院臨街的那間空房。余對留下值班的衙役們說:重點把住台前漫道,除了趙甲父子,任何人都不許上臺。還要密切關注高臺四周,防止有人攀爬而上。如果孫丙出了事情——被人殺死或是讓人劫走,那麼,袁大人就會砍餘的腦袋,但是在袁大人砍余的腦袋之前,餘會先砍掉你們的腦袋。

  三

  漫長的兩天兩夜熬過去了。

  第三天的淩晨,餘巡視了升天台後,回到書院空房,和衣躺在只鋪了一層葦席的青磚地上。換班下來的衙役們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夢話連篇。八月的蚊蟲兇狠歹毒,咬人不出聲,口口見血。餘掀起衣襟蒙住頭面,躲避蚊蟲的叮咬。室外傳來拴在書院大楊樹下餵養著的德國洋馬抖動嚼鐵、彈動蹄子的聲響,還有牆腳野草叢中秋蟲的淒涼吟唱。似乎還有嘩嘩啦啦的水聲時隱時現,不知道是不是高密東北鄉的馬桑河水在憂愁地流淌。餘心中蕩漾著悲涼情緒,神魂不定地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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