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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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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丙呆了片刻,低下頭,用軟弱無力的手,把壓在妻子背上、還在古怪地顫抖著的德國技師的身體掀到一邊。德國技師插在妻子褲襠裡的雙臂,仿佛大樹的根子,漫長得沒有盡頭。他看到妻子背上,沾滿了德國技師的鮮血。他噁心極了,真想嘔吐。他只想嘔吐,甚至顧不上把趴在地上的妻子拉起來。是妻子自己爬了起來。她淩亂的頭髮下,那張瘦削的臉上,沾滿了泥土、淚水和血污,顯得是那樣地醜陋可怕。她哭叫著撲進他的懷裡。他只想嘔吐,連摟抱她的力量也沒有了。妻子突然地從他的懷裡脫出去,撲向還在地上嚎哭的兩個孩子。他站在那裡,不錯眼珠地看著德國技師的抽搐不止的身體。 五 面對著德國技師的死蛇一樣的身體,他隱隱約約地感到,一場大禍已經來到了眼前。但他的心裡,卻有一個理直氣壯的聲音在為自己辯護著:他們調戲我的妻子,他的手已經插進了我妻子的褲襠。他們還傷害了我的兒女。所以我才打了他。如果他的手插進了你的妻子的褲襠,你能無動於衷嗎?再說,我並沒有想把他打死,是他的頭太不結實。他感到自己義正詞嚴,句句都占著情理。鄉親們都可以做證,那些鐵路小工也可以做證。你們也可以問問另外那位德國技師,只要他還良心未昧,他也可以證明,是他們先調戲了我的妻子,欺負了我的孩子,我才情急之下用棍子打了他。儘管他感到情理在手,但他的雙腿還是感到酸軟無力,嘴巴裡又幹又苦;那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占滿了頭腦,驅之不散,揮之不去,使他喪失了複雜思維的能力。街上看熱鬧的群眾,已經有相當多的,悄悄地溜走了。路邊的攤販,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東西,看樣子也想及早地離開是非之地。大街兩側的店鋪,大白著天,竟然關上了店門,掛出了盤點貨物的木牌。灰白的街道,突然變得寬廣了許多,遒勁的小北風,刮著枯葉和碎紙,在空曠的大街上滾動。幾條毛色肮髒的狗,躲在胡同裡,汪汪地吠著。 他恍惚覺得,自己一家,仿佛置身於一個舞臺的中央,許多人都在看他們的戲。從周圍店鋪的門縫裡,從臨街人家的窗眼裡,以及從許多陰暗的地方,射出了一道道窺測的光線。妻子摟著兩個孩子,在寒風中哆嗦。她用可憐巴巴的眼睛看著他,正在乞求著他的寬恕和原諒。兩個孩子,把腦袋紮到母親的衣襟裡,宛如兩個嚇破了苦膽顧頭不顧腚的小鳥。他的心,仿佛讓人用鈍刀子割著,痛苦無比。他的眼窩子發熱,鼻子發酸,一股悲壯的情緒,油然地生出來。他踢了那個抽搐著的德國技師一腳,罵道:"你他媽的就躺在這裡裝死吧!"他揚起頭,對著那些躲躲閃閃的眼睛,高聲道,"今天的事,鄉親們都看到了,如果官府追查下來,請老少爺們說句公道話,俺這邊有禮了。"他雙手抱拳,在街中央轉了一圈,又說,"人是俺打死的,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連累各位高鄰!" 他抱起兩個孩子,讓妻子牽著自己的衣角,一步步往家走去。冷風吹過,他感到脊背冰涼,被汗水塌濕的夾襖,如同鐵甲,摩擦著皮膚。 六 第二天,他還是一大早就開了店門,拿著抹布,擦拭著店堂裡的巢椅。小夥計石頭,還在後邊努力地拉著風箱燒水。四把被燒開了的大銅壺,在爐子上吱吱地尖叫。但太陽東南晌了,還沒有一個茶客登門。店前的大街上,冷冷清清,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只有一陣陣的冷風,攜帶著枯枝敗葉吹過去。妻子一手抱著一個孩子,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他;那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跳動著驚恐不安的光芒。他摸摸孩子的頭,輕鬆地笑著說:"回屋去歇著吧,沒有事的,沒事,是他們調戲良家婦女,砍頭也該砍他們的頭!" 他知道自己是故作鎮靜,因為他看到自己捏著抹布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顫抖。後來,他逼著妻子回到後院,自己坐在店堂裡,手拍著桌子,放開喉嚨,唱起了貓腔: "望家鄉去路遙遙,想妻子將誰依靠,俺這裡吉凶未可知,哦呵她,她在那裡生死應難料。呀!嚇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湯澆,急煎煎心內熱油熬……" 一曲唱罷,就如開了閘的河水,積攢了半生的戲文,滔滔滾滾而出。他越唱越悲壯,越唱越蒼涼,一行行熱淚流到斑斑禿禿的下巴上。 那一天,全馬桑鎮的人們,都在靜靜地聆聽著他的歌唱。 在歌唱中熬過了漫長的一天,傍晚時分,血紅的夕陽照耀著河堤上的柳樹林子,成群結隊的麻雀在一棵蓬鬆的柳樹冠上齊聲噪叫,仿佛在向他暗示著什麼。他關上了店門,手持著那根棗木棍子坐在窗前等待著。他撕破窗紙,監視著街上的動靜。小夥計石頭給他端來了一碗小米乾飯,他吃了一口,喉嚨就哽住了,一陣大咳,米粒如鐵沙子一樣從鼻孔裡噴出來。他對石頭說: "孩子,師傅惹下了大禍,德國人遲早要來報復,趁著他們還沒來,你趕快逃走吧!" "師傅,我不走,我幫您打!"石頭從懷裡摸出一把彈弓,說,"我打彈弓特別有準頭!" 他沒有再勸石頭。他的嗓子已經啞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他感到胸口痛疼難挨,就如當年學戲倒倉時的感覺。但他的手腳還在抖著,心裡還在吟唱著那些一波三折的戲文。 當一鉤新月低低地掛上柳梢時,他聽到從西邊的石板街上,響起了一串蹄聲。他猛地跳起來,發燒的手攥緊棍子,時刻準備著反抗。他看到,在微弱的星月照耀下,一匹黑色的大騾子,顛顛蹦蹦地跑了過來。騾子上的人一身黑衣,臉上蒙著黑紗,看不清面貌。 那人在茶館門前滾鞍下騾,然後就敲響了店門。 他手持大棍,屏住呼吸,躲在門後。 敲門聲不重,但非常急促。 他啞著嗓子問: "誰?" "我!" 他一下子就聽出了女兒的聲音,急忙拉開門,黑色的眉娘一閃而進,馬上就說: "爹,什麼都別說了,快跑!" "我為什麼要跑?"他怒氣衝衝地說,"是他們首先調戲良家婦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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