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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不錯!不錯!"吳大少爺說,"認識前屯炸油條的小球嗎?這小子,給德國鐵路技師的翻譯家當了三個月小聽差,光每晚上伺候牌局子,撿掉在地上的鷹洋,就撿了半麻袋!嗨,只要是跟鐵路沾點邊的,不管是烏龜還是王八,都發了大財!要不怎麼說,火車一響,黃金萬兩呢!"

  "二爺,"曲秀才小心翼翼地問,"這些事兒,老佛爺知道不?"

  "你問我?"二爺虎著臉說,"我問誰去?"

  眾人不由地苦笑起來。笑罷,都低了頭,啼溜啼溜地喝茶。

  冷場片刻,二爺鬼鬼祟祟地往外看看,生怕人偷聽了似的,壓低了嗓門,說:

  "還有更加可怕的事呢,你們想聽嗎?"

  眾人都眼巴巴地盯著二爺的嘴,靜靜地期待著。

  二爺環顧左右,神秘地說:

  "咱家一個要好的朋友,王雨亭沛然先生,在膠洲衙門裡做幕,近日來,接了數十起怪案一一一許多的男人,一覺醒來,腦後的辮子,都齊著根兒讓人給剪去了!"

  眾人的臉上,都顯出吃驚的神色,無人敢插話,都豎著耳朵,靜聽著二爺往下說。

  "那些被剪了辮子的男人,先是頭暈眼花,四肢無力,接著就精神恍惚,言語不清。成了地道的廢人。"二爺說,"百藥無效,因為這根本就不是體內的病。"

  "雛道又要鬧長毛?"吳大少爺說,"俺聽老人們講過,咸豐年間,長毛北伐,先割辮子後割頭。"

  "非也,非也,"二爺道,"這次割辮,聽說是德國傳教士施了魔法。"

  曲秀才疑惑地問:

  "割去那些髮辮,究竟要派何用場?"

  "迂腐,"二爺不滿地說,"你以為人家要的真是你的辮子?人家要的是你們的靈魂!那些丟了辮子的人,為什麼出現那樣的症狀?不正是丟了靈魂的表現嗎?"

  "二爺,俺還是有些不明白,"曲秀才道,"德國人抓了那些靈魂去又有什麼用處?"

  二爺冷笑著,不回答。

  吳大少爺猛醒道:

  "哎呀二爺,俺似乎有些明白了!這事,肯定與修鐵路有關!"

  "到底還是吳大少爺聰明,"二爺壓低嗓門,更加神秘地說,"下面的話,千萬別去亂傳——德國人把中國男人的辮子,壓在了鐵路下面。一根鐵軌下,壓一條辮子。一根辮子就是一個靈魂,一個靈魂就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你們想,那火車,是一塊純然的生鐵造成,有千萬斤的重量,一不喝水,二不吃草,如何能在地上跑?不但跑,而且還跑得飛快?這麼大的力量是從哪裡來的?你們自己想想吧!"

  眾人目瞪口呆,店堂內鴉雀無聲。後院裡的壺哨子吱吱地叫著,尖銳的聲音刺激著人們的耳膜。大家都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正在襲來,脖子後邊生出森森的涼氣,仿佛懸著一把隱形的剪刀。

  正在眾人憂慮重重,為了自己的腦後髮辮擔憂時,鎮上中藥鋪的小夥計秋生,急火燎毛般地躥了進來。他對著孫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孫掌櫃的……不好了……俺家掌櫃的讓俺來告訴您……德國技師,在集上欺負您的老婆呢……俺掌櫃的說,快去,去晚了就要出大事了……"

  孫丙大吃了一驚,手裡的銅壺砰然落地,濺起了熱水和"騰騰的蒸汽。隨即就有洶湧的烈火燒熱了他周身的血液。茶客們看到,他的疤痕累累的下巴可怕地扭動著,臉上的平安祥和之氣展翅飛走,顯出了一副兇神惡煞般的猙獰面孔。他右手一按櫃檯,身體偏轉飛起,輕快地躍了出來。倉促間他順手抄起了頂門的棗木棍子,身子一擰就躥到了大街之上。

  茶客們也紛紛地激動起來,嗡嗡地聲音連成一片。大家剛被剪辮案驚嚇得心神不寧,突然又接到了德國人欺負中國女人的消息,於是恐懼在一瞬間轉變成了憤怒。自打德國人開始修建膠濟鐵路以來鄉民們心中累積的不滿,終於變成了仇恨。高密東北鄉人深藏的血性進發出來,人人義憤填膺,忘掉了身家性命,齊聲發著喊,追隨著孫丙,沖向集市。

  四

  孫丙沿著狹窄的街道奔跑,耳邊刮著呼呼的風。他感到沸騰的血一股股直沖頭頂,耳為之轟鳴,眼為之昏花。路上的人物都仿佛是用紙殼糊成的,被他狂奔的身體激起的氣浪衝擊得東倒西歪。一張張歪曲變形的面孔,貼著他的肩膀滑過去。他看到,在濟生堂中藥鋪和李錦記雜貨鋪前面的空場上,一群人擁擠著圍成一個圓圈。他看不到人群裡的情景,但他聽到了妻子嘶啞的叫駡聲和他的寶兒、雲兒的嚎哭聲。他一聲長吼,宛如虎嘯狼吟。他高高地舉起紫紅色的棗木棍子,狂獸般跳躍而來。眾人紛紛地為他閃開一條道路。他看到,兩個腿如鷺鷥、頭如梆子的德國技師,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正在用他們的手,摸著妻子的身體。妻子用雙臂慌亂地遮擋著,但擋住了胸膛擋不住屁股,擋住了屁股暴露出胸脯。德國技師生著細密絨毛、粉紅色的手,如同八爪魚的柔軟腕足一樣難以逃避。德國技師的綠眼珠子如同磷火一樣閃爍著。幾個陪伴著他們逛街趕集的二鬼子,站在一邊,拍著手哄笑。他的寶兒和雲兒,在地上滾著爬著哭著。他狂叫一聲,好似受了重傷的猛獸,手中沉重得賽過鋼鐵的棗木棍子,挾著一股黑紅的風,砸在了那個把兩隻手插在了妻子褲襠中、弓著身子、背向著他的德國技師的閃爍著銀灰色光澤、長長的後腦勺子上。他聽到棗木棍子與德國人的腦袋接觸時發出了一聲粘唧唧的膩響,手腕子也感到了一陣震顫。德國技師的身體古怪地往上躥了一下,隨即便軟了,但他的兩隻長臂還深深地探進妻子的褲襠裡。德國技師高大的身體把小桃紅壓倒在地。孫丙看到,很多黑紅的血,從德國技師的腦袋裡流出來。隨即他就聞到了熱烘烘的血腥氣。他看到,适才還在自己的妻子面前摸她乳房的那個德國技師的嬉皮笑臉,瞬間便成了齜牙咧嘴的鬼模樣。他努力地想把棗木棍子再次舉起來砸眼前這個摸妻子胸乳的洋鬼,但雙臂又酸又麻,棗木棍子失手脫落。适才那致命的一擊,已經耗盡了他的力量。但是他看到,在自己的身後,已經舉起了樹林般的器械,有扁擔,有鋤頭,有鐵鍬,有掃帚,更多的是攥緊了的拳頭。喊打的聲音震耳欲聾。那些幫閒的鐵路小工和二鬼子們,架起那個嚇呆了的德國技師,沖出人群,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把那個受了沉重打擊的德國技師扔在了人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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