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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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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孩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他放下水壺,用衣襟擦擦手,把兩個孩子抱起來,用結滿了疤痕的下巴親了親他們嬌嫩的小臉。孩子臉上散發著一股甜甜的奶腥味兒。孩子們發出了咯咯的笑聲,孫丙的心裡,仿佛融化了蜜糖,甜到了極點後,略微有點酸。他的小步子邁得更輕更快,應答顧客的聲音更明更亮。他臉上的笑容可掬,無論多麼拙的眼色,也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幸福的人。 忙裡偷出一點閑,孫丙倚靠在櫃檯上,點燃一鍋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從敞開的大門,他看到妻子拉著兩個孩子,混在人群裡,向集市的方向走去。 在緊靠著窗戶的那張桌子前,坐著一個耳大面方的富貴人。他姓張,名好古,字念祖,人稱張二爺。二爺五十出頭年紀,面孔紅潤,氣色極好。他那顆圓滾滾的大頭上,尖著一個黑緞子瓜皮小帽,帽臉上綴著一塊長方形的綠玉。二爺是高密東北鄉的博學,捐過監生,下過江南,上過塞北,自己說與北京城裡的名妓賽金花有過一夜風流。天下的事,只要你提頭,沒有他不知尾的。他是孫記茶館裡的常客,只要他老人家在座,就沒有旁人說話的份兒。二爺端起青花茶"碗,摘下碗蓋,用三根指頭捏著,輕輕地蕩去碗面上的茶沫,吹一口氣,啜一小口,巴噠巴噠嘴,道: "掌櫃的,這茶,為何如此地寡淡?" 孫丙慌忙磕了煙袋,小跑過去,點頭哈腰地說: "二爺,這可是您老喝慣了的上等龍井。" 二爺又吸了一小口,品品,道: "畢竟還是寡淡!" 孫丙忙道: "要不,給您老燒個葫蘆?" "焦一點!"二爺道。 孫丙跑回櫃檯,用銀釺子插住一個罌粟葫蘆,放在長燃不息的豆油燈上,轉來轉去的燒烤著。怪異的香氣,很快就彌漫了店堂。 喝過半盞泡了嬰粟葫蘆的濃茶之後,二爺的精神頭兒明顯地提高了。他的目光,活潑潑的雙魚兒也似,在眾人的臉上游走著。孫丙知道,二爺很快就要高談闊論了。面黃肌瘦的吳大少爺,齜著讓煙茶薰染黑了的長牙,啞著嗓子問: "二爺,鐵路方面,可有什麼新的消息?" 二爺把茶碗往桌子上一蹾,上唇一噘,鼻子一哧哼,胸有成竹、居高臨下地說: "當然有新消息。我跟你們說過的,咱家那位鐵杆的朋友廣東江潤華先生,是萬國公報的總主筆,家裡開著兩台電報機,接受著來自東洋西洋的最新消息。昨天,咱家又接到了他的飛鴻傳書——慈禧老佛爺,在頤和園萬壽宮,傳見了德意志大皇帝的特使,商談膠濟鐵路修建事宜。" 吳大少爺拍手道: "二爺,您先別說,讓小的猜猜。" "你猜,你猜,"二爺道,"你要能猜對,今日各位的茶錢,張某人全包了。" "二爺豪爽,真乃性情中人也!"吳大少爺說,"我猜著,咱們的萬民摺子起了作用。鐵路要改線了!" "萬幸,萬幸,"一個花白鬍子的老者念叨著,"老佛爺聖明,老佛爺聖明!" 二爺搖搖頭,歎息道: "各位的茶錢,只能自己付了。" "到底還是不改線?"吳大少爺忿忿地說,"那我們這萬民摺子白上了?" "你們那萬民摺子,早被不知哪位大人當手紙用了!"二爺悻悻地道,"你以為你是誰?老佛爺親口說了,萬里黃河可改道,膠濟鐵路不改線!" 眾人都喪了氣,茶館裡一片歎息之聲。面有一塊白癬的曲秀才說: "那麼,德皇派特使來,是要加倍發給咱們占地毀墳的賠償費了?" "曲兄的話終於沾邊了,"二爺繪聲繪色地說,"那德皇特使見了老佛爺,先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然後就呈上了一本賬。賬本是用一等的小羊皮縫成的,一萬年也壞不了。特使說,德意志大皇帝說了,決不讓高密東北鄉人民吃虧。占地一畝,賠銀子一百兩;毀墳一座,賠銀子二百兩。一杠杠銀子,早就用火輪船發過來了!" 眾人呆了片刻,頓時一片譁然。 "他娘的,占了俺一畝二分多地,只賠了八兩銀子。" "毀了俺家兩座祖墳,也僅僅賠了十二兩!" "銀子呢?銀子到哪裡去了?" "吵什麼?吵什麼?"二爺拍拍桌子,不滿地說,"吵破天屁用也不管!告你們說吧,銀子,都被那些二鬼子翻譯、漢奸買辦們從中克扣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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