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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俺搖搖頭,說,你說得不對,俺娘怎麼會騙俺呢?這世上誰都會騙俺,惟有俺娘不會騙俺。

  她說:"那你拿著虎須,為什麼看不出我是個啥變的?我不用虎須也能看出你是一個啥變的——你是一頭豬變的,一頭大笨豬。"

  俺知道她在轉著圈子罵俺,不拿虎須,她是不可能看到俺的本相的。可俺拿著虎須為什麼也看不到她的本相呢?這寶貝為什麼就不靈驗了呢?哦,壞了,何大叔說了,俺如果把他的名字說出來,寶貝就不靈驗了。俺剛才可不是說漏了嘴,把他的名字說了出來!俺懊惱死了。真笨,俺就這樣把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寶貝給糟蹋了。

  俺捏著虎鬚髮了呆,熱辣辣的淚水從眼睛裡流出來。

  看到俺哭,俺老婆歎息一聲,說:"傻子,你什麼時候才能不傻呢?"她折起身子,從俺手裡搶去那根虎須,噗,一口氣吹得無影無蹤。俺的寶貝也——!俺哭叫起來。她摟著俺的脖子,哄著俺,說:"好啦,好啦,別傻了,讓我抱著你好好地睡一覺吧。"俺掙扎著從她的懷裡脫出來。俺的虎須,俺的虎須啊!俺伸開兩隻手,滿炕上摸索著,尋找俺的虎須。俺的心裡,一時恨透了她。你賠俺的寶貝!你賠!俺端起燈盞,一邊哭,一邊罵,一邊尋找。她呆呆地看著俺,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歎息。終於,她說:"別找了,在這裡呢。"俺真是喜出望外,在哪裡?在哪裡?她用食指和拇指捏著一根彎彎曲曲毛梢兒金黃的虎須放在俺的手裡,說:"仔細拿好了,再丟了可就不怨俺了!"俺緊緊地捏住了它,儘管不靈驗,但還是寶貝。可它為什麼就不靈驗了呢?再試試。俺又定住了眼,看著俺老婆,俺心裡想,只要寶貝靈驗,俺老婆是條蛇就是條蛇吧。但俺老婆還是俺老婆,啥也不是。

  俺老婆說:"好傻子,你聽我說,你娘講的故事,俺娘也給俺講過,她說,那虎須,並不是什麼時候都會靈驗的,只有在緊急的關頭它才會靈驗呢。要不然,得了這寶貝不就麻煩了嗎?到處都是畜生,你還怎麼活下去?聽話,把你的寶貝好好地藏起來,到了緊急的關頭再拿出來,自然就會靈驗。"

  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不會騙俺吧?

  她點點頭說:"你是我親親的丈夫,我怎麼捨得騙你?"

  俺相信了她的話,找了一塊紅布,把寶貝包好,用繩子捆了不知道多少道,然後將它塞進了牆縫裡藏了起來。

  二

  俺爹真是厲害,愣是把錢大老爺差來的衙役給憋了回去。爹你不知道錢大老爺的厲害,俺可是知道他的厲害。東關油坊裡小奎對著他的轎子吐了一口唾沫,就被兩個街役用鐵鍊子鎖走了。半個月後,小奎的爹找了人作保,賣了二畝地,才把小奎贖出來。可小奎的兩條腿,已經一條長一條短,走起路來一撇一撇的,腳尖在地上盡劃白道道。大家都叫他洋人,說他的腳在地上劃出的那些道道就是洋文。從那之後誰要是當著小奎一提錢大老爺,小奎就會口吐白沫昏倒。小奎知道了錢大老爺的厲害,現在別說讓他對著錢大老爺的轎子吐唾沫,見到了轎子他就捂著腦袋逃跑。爹,您今日這禍惹得有點大了。在別的事情上俺傻,但是在錢大老爺的事情上俺一點也不傻。儘管俺老婆是錢大老爺的乾女兒,但他鐵面無私,連俺那個不爭氣的老丈人都給抓了來,他怎麼肯饒了你?

  不過俺也看出來了,爹不是個善茬子。俺爹不是豆腐爹,俺爹是個金剛爹。俺爹在京城見過大世面,砍下的人頭用車載用船裝。俺爹和錢大老爺較起勁來,就好比是一場龍虎鬥,看看你們誰能鬥過誰吧。在今日這個危急的關頭,俺突然地就想起了俺的那根虎須。其實俺從來也沒敢把俺的寶貝忘記了。俺老婆說那就是俺的護身符兒,帶上它就能逢凶化吉。俺急匆匆地跳上炕頭,從牆縫裡把那個紅布包兒摸出來,一層層地揭開紅布,看到了那根彎彎曲曲、毛梢兒金黃的虎須。把寶貝攥在手裡,俺感到那根虎須在手裡活動起來,一撅一撅的,好比一根蜜蜂的針,蜇著俺手心。

  一條水桶那般粗細的白色大蛇,站在炕前,腦袋探過來,吐著紫色的信子,兩片鮮紅的嘴唇一開一合,竟然從那裡發出了俺老婆的聲音:"小甲,你想幹什麼?"天老爺爺,明明知道俺怕蛇,可你偏偏讓俺老婆是條蛇。俺老婆的本相竟然是一條大白蛇,俺跟她在一個炕上滾了十幾年,竟然不知道她是一條蛇。白蛇傳,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俺老婆當年唱戲時,就在戲裡扮過白蛇,俺就是那個許仙啦。她怎麼沒把俺的腦髓吸去呢?俺老婆還不是一條完全的蛇,她只是生了一個蛇頭,她有腿,有胳膊,身上還有兩個奶子,頭上還長著頭髮。但這也夠讓俺膽戰心驚的啦。扔掉燙手的火炭一樣俺把那根虎須扔了。就這麼一刹那的工夫,俺渾身就冒了大汗。

  老婆冷冷地對著俺笑,由於俺剛剛看過她的本相,所以看到她的現相時突然感到陌生而害怕。那條肥滾滾的大白蛇,就藏在她的身體裡,隨時都會脹破那層薄薄的表皮顯出原形。也許她已經知道俺看到了她的本相,所以她的臉上的笑容顯得怪虛怪假。她問俺:"你看到了嗎?我是個什麼東西變的呀?"突然,她的兩隻眼睛裡射出了陰冷的光,那兩隻原本非常好看的眼睛變得又醜又惡,那正是兩隻蛇的眼睛啊!

  俺拙笨地笑著,想掩蓋住恐慌。俺的嘴唇不得勁兒,臉皮也麻酥酥的,肯定是讓她嘴裡噴出的毒氣給熏的。俺結結巴巴地說,沒看到……俺啥也沒看到……

  "你騙我,"她冷冷地說,"你一定看到了什麼,"她的嘴裡噴出一股腥冷的氣味——正是蛇的氣味——直撲到俺的臉上。

  "老老實實地說吧,我是個什麼東西變的?"她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古怪的笑容,一些明亮的鱗片似的東西,在她的臉皮裡閃爍著。俺絕對不能說實話,說實話害自家,平時俺傻,這會兒俺一點兒也不傻。俺啥也沒看到,真的。"你騙不了我,小甲,你是個不會撒謊的孩子,你的臉都紅了,汗都憋出來了。快點告訴我,我是個狐狸?還是個黃鼠狼?要不就是一條白鱔?"白鱔是白蛇的表姊妹,越來越近了,她是在設套套俺呢。俺可不上她的當,除非她自己說她自己是白蛇變的,俺不會說這樣的傻話。如果俺說看到了她是一條白蛇變的,她馬上就會顯出原形,張開血盆大口把俺吞下去。不,她知道俺帶著刀子,進了她的肚子就會把她的肚皮豁了,那樣她也就活不成了。她會用她的那根比啄木鳥的嘴巴還要硬的信子,在俺的腦殼上鑽出一個洞眼,然後她就把俺的腦子吸幹了。吸幹了俺的腦子後,緊接著她就會吸幹俺的骨髓,然後再吸幹俺的血,讓俺變成一張皮,包著一堆糠骨頭。你做夢去吧。你用鐵鉗子也別想把俺的嘴巴撬開。俺娘早就告訴過俺,一問三不知,神仙治不得。俺真的啥也沒看到。她突然轉變了嚴肅的表情,哈哈大笑起來。隨著她的大笑,她臉上的蛇相少了,人相多了,基本上是個人形了。她拖著軟綿綿地身子朝外爬去,一邊往外爬還一邊回頭說:"你把你的寶貝拿上,去看看你這個殺了四十四年人的爹是個什麼畜生變的。我猜想著,他十有八九是一條毒蛇!"她又一次提到了蛇。俺知道她是在賊喊抓賊,這種小把戲,如何能瞞了俺?

  俺把寶貝塞進了牆縫。現在,俺後悔得了這寶。人還是少知道點事好,知道得越多越煩惱。尤其是不能知道人的本相,知道了人的本相就沒法子過了。俺看到了俺老婆的本相,挺好的個老婆也就不是個老婆了。如果俺不知道她是個蛇變的,俺還敢有滋有味地摟著她困覺;知道了她是蛇變的,俺還怎麼敢摟著她困覺?俺可不敢再把俺爹的本相看破,俺已經沒有什麼親近人了,老婆成了一條蛇,就只剩下一個爹了。

  俺藏好寶貝,來到廳堂。眼前的景象嚇了俺一大跳。天老爺爺,有一條瘦骨伶什的黑豹子蹲在俺爹那把檀香木椅子上。豹子斜著眼睛看俺,那眼神是俺熟悉的。俺知道了黑豹子就是俺爹的本相。豹子張開大口,奓煞著鬍子對俺說:"兒子,你現在知道了吧?你爹是大清朝的首席劊子手,受到過當今皇太后的嘉獎,咱家這門手藝,不能失傳啊!"

  俺感到心涼肉跳,天老爺爺,這到底是怎麼一會事?俺娘給俺講過的虎須故事裡說,那個闖關東得了虎須的人,把虎須藏好後,看到的就是人的本相,爹也不是老馬啦,娘也不是老狗了。可俺已經把虎須深藏在牆縫裡了,怎麼還是把個親爹看成了一條黑豹子?俺想,一定是看花了眼,要不就是那寶氣兒還沾在手上,繼續地顯靈。老婆是白蛇已經夠俺受的了,再來一頭豹子爹,俺的活路基本上就被培死了。俺慌忙跑到院子裡,打上一桶新鮮的井水,謔浪謔浪地洗手,洗眼,未了還把整個頭紮進水桶裡。今日早晨怪事連連,已經使俺的腦袋大了,俺把它浸到涼水裡,希望它能小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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