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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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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頭部 第三章 小甲傻話 一 咪嗚咪嗚,未曾開言道,先學小貓叫。 俺娘說,老虎滿嘴鬍鬚,其中一根最長的,是寶。誰要是得了這根寶須,帶在身上,就能看到人的本相。娘說,世上的人,都是畜生投胎轉世。誰如果得了寶須,在他的眼裡,就沒有人啦。大街上,小巷裡,酒館裡,澡堂裡,都是些牛呀,馬呀,狗啦,貓啦什麼的。咪嗚咪嗚。娘說,有那麼一個人,闖關東時,打死一隻老虎,得了一根寶須,怕丟了,用布裹了裡三層外三層,又用密密的針腳縫在棉襖的裡子上。這個人一回家,他的娘就問:"兒啊,你闖了這麼多年關東,發了大財了吧?"這個人得意地說:"大財沒發,只是得了一件寶物。"說著就從棉襖裡撕下那個布包,解開一層一層的布,顯出那根虎須,遞給娘看。可一抬頭的光景,娘沒有了,只有一匹老眼昏花的狗站在他面前。那人嚇得不輕,轉身就往外跑,在院子裡與一匹扛著鋤頭的老馬撞了一個滿懷。他看到那匹老馬嘴裡叼著一根旱煙管,巴噠巴噠地抽著,一股股的白煙,從那兩個粗大的鼻孔裡,烏突烏突地往外冒。這人可嚇毀了,剛想跳牆逃跑,就聽到那匹老馬提著自己的乳名喊:"這不是小寶嗎?雜種,連你爹都不認識了!"那人知道是手裡的虎須作怪,慌忙包裹起來,掖到不見天的地方,這才看到爹不是老馬啦娘也不是老狗啦。 俺做夢都想得到這樣一根虎須。咪嗚咪嗚。逢人俺就說虎須的故事,逢人俺就打聽到哪裡去才能弄到一根虎須。有人告訴俺說東北的大森林裡可以弄到虎須,俺想去,但是俺又捨不得俺媳婦。要是有那樣一根虎須,該有多麼好啊!俺剛在街上支起肉架子,就看到一個大公豬,頭戴著黑緞子瓜皮小帽,身穿著長袍馬褂,手裡托著一個畫眉籠子,搖搖晃晃地來了。到了這裡就喊:小甲,來兩斤豬肉,秤高高的,要五花肉!"雖然俺看到的是一頭大豬,但聽他說話的聲音知道他是李石齋李大老爺,是秀才的爹,街面上的人,識得好多文字,誰見了誰敬。誰要是敢不敬他,他就會撤腔拿調地說:"豎子不可教也!"可准會知道他的本相是一頭大公豬呢?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一頭豬,只有俺知道他是一頭豬。但如果俺說他是一頭豬,他非用龍頭拐棍把俺的頭打破不可。豬還沒走呢,一隻大白鵝,用翅膀拐著個竹籃子,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了。到了俺的肉案子前,她斜著眼,跟俺有深仇大恨似地說:小甲,你這個黑了心肝的,昨天賣給俺的狗肉凍裡,吃出了一個圓溜溜的指甲蓋兒!你該不是把人肉當成狗肉賣吧?"她回過頭對那頭黑豬說,"聽說了沒有?前天夜裡,鄭家把童養媳婦活活地打死了。打得渾身沒有一塊好皮肉,真叫一個慘!"這只大白鵝剛剛說過屁話,轉過頭來對俺說:"給俺切上兩斤幹狗肉,換換口味。"俺心裡想,你個臭娘們,你以為你是什麼?你是一隻大屁股白鵝,該把你殺了做一盆鵝凍,省了你來胡說八道。 ——要是有一根那樣的虎須該有多麼好哇,可是俺沒有。 下大雨那天下午,何大叔坐在酒館裡喝酒——他尖嘴猴腮,眼珠子骨碌碌地轉,本相一定是只大馬猴一一俺又對他說起虎須的事。俺說何大叔您見多識廣,一定聽說過虎須的事兒吧?您一定知道從哪裡可以弄到一根虎須吧?他笑著說:"小甲啊小甲,你這個大膘子,你在這裡賣肉,你老婆呢?"俺老婆去給她乾爹錢大老爺送狗肉去了。何大叔說:"我看是送人肉去了。你老婆一身白肉,香著那!"何大叔您別開玩笑,俺家只賣豬肉和狗肉,怎麼會賣人肉呢?再說錢大老爺又不是老虎,怎麼會吃俺老婆的肉呢?如果他吃俺老婆的肉,俺老婆早就被他吃完了,可俺老婆活得好好的呢。何大叔怪笑著說:"錢大老爺不是白虎,他是青龍,但你老婆是一隻白虎。"何大叔您更加胡說了,您又沒有那樣一根虎須,怎麼能看到錢大老爺和俺老婆的本相?何大叔說:"大膘子啊,給我盛碗酒,我就告訴你到哪裡去能弄到虎須。"俺慌忙給他盛了冒尖的一碗酒,催他快說。 他說:"你知道的,那是寶物,可以賣許多銀子的。"俺要那虎須可不是為了賣的。俺是為了好玩,您想想看,拿著虎須,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些畜生穿衣戴帽說著人話,該有多麼好玩。何大叔說:"你真想得一根虎須?"想,太想了,連做夢都想。何大叔說:"那麼好吧,你給我切一盤熟狗肉來,我就告訴你。"何大叔,只要您告訴俺到哪裡去能弄到虎須,俺把這條狗都給你吃了,一個銅板也不收。俺撕了一條狗腿給他,眼巴巴地盯著他。何大叔不緊不忙地啜著老酒,啃著狗肉,慢吞吞地說:"膘子,真想要虎須?"何大叔,酒也給您了,肉也給您了,您不告訴俺就是騙俺,俺回去就對俺老婆說,俺好欺負俺老婆可是不好欺負,俺老婆一歪小嘴就把你弄到衙門裡去,小板子打腚啪啪地。何大叔聽到俺把俺媳婦搬了出來,忙說:"小甲,好小甲,我這就告訴你,但你要賠咒發誓,不對任何人說是我告訴你的,尤其是不能對你的媳婦說是我告訴你的,否則,即便你得了虎須,也不會靈驗。"好好好,俺誰也不告訴,連老婆也不告訴。如果俺對人說了,就讓俺老婆肚子痛。何大叔說:"媽媽的個小甲,這算賭得什麼咒?你老婆肚子痛與你有什麼關係?"怎麼會沒關係呢?俺老婆肚子一痛,俺的心就痛,俺老婆肚子痛俺難過得嗚嗚地哭呢!何大叔說:"好吧,我就對你說了吧!"他往街上瞧瞧,怕人聽到似的。大雨下得嘩嘩的,屋簷上的水成了一道白簾子。俺催他快說,他說:"小心點兒好,要是讓人聽去,你就得不到寶了。"他隔著桌子探過身來,將熱烘烘的嘴巴湊到我的耳朵邊上,悄悄地說:"你媳婦天天到錢大老爺那裡去,錢大老爺床上就鋪著一張老虎皮,有了老虎皮,還愁弄不到一根虎須?記住,讓你媳婦幫你弄一根彎彎曲曲的、顏色金黃的,那才是真正的寶須,別樣的根本不靈呢!" 俺老婆送狗肉回來時,天黑得已經成墨汁了。你怎麼才回來呢?她笑著說:"你這個大傻瓜,也不動腦子想想,俺要侍候著大老爺一口口吃完呢。再說,下雨陰天,天黑得早呢。你怎麼還不點燈呢?"俺也不繡花,俺也不念書,點燈熬油幹什麼?她說:"好小甲,真會過日子。窮富不在一盞燈油上。何況咱們並不窮。乾爹說了,從今年起,免了咱家的稅銀子了。你就放心地點上燈吧。"俺打火點燃了豆油燈,她用頭上的釵子,把燈芯兒挑高,滿屋子通明,過年一樣。燈影裡看去,她的臉紅撲撲地,她的眼水汪汪地,剛喝了半斤老酒頂多這模樣。你喝酒了嗎?她說:"真是饞貓鼻子尖,乾爹怕我回來時害冷,把個壺底子讓給我喝了。這雨,下得可真正大,誰把天河漏了底子——你別回頭,俺要換下濕衣服。"還換什麼換呢?鑽被窩不就得了嘛!"好主意,"她嘻嘻笑著說,"誰敢說俺家小甲傻?俺家小甲精著呢。"她脫下衣裳,一件件扔到木盆裡。白花花的身子,出水的大鰻魚,打了一個挺上了炕,又打了一個挺鑽進了被窩。俺也脫成個光腚猴子鑽進了被窩。她把被子卷成簡兒,說:"傻子,你別招惹我,忙了一天,我的骨頭架子都要散了。"俺不惹你,但是你要答應俺,給俺弄根虎須。她嘻嘻地笑著說:"傻子,我到那裡去給你弄虎須?"今天有人對俺說你能弄到虎須。"誰說的?"你別管誰說的,反正俺要你給俺弄一根虎須。俺要一根彎彎曲曲、梢兒金黃的虎須。她的臉騰地紅了,罵道:"這是哪個狗雜種說的?看我不剝了他的狗皮蒙個鼓!說,是哪個雜種調唆你?"你殺了俺俺也不能說,俺已經拿著你的肚子起過誓了,俺說如果俺說了就讓你肚子痛。她搖搖頭,說:"傻子啊,你娘是哄你玩呢,你也不想想,世上哪裡會有這種事兒?"誰都可以哄俺,俺娘怎麼會哄俺?俺想要根虎須,都想了半輩子啦,求求你,幫俺去弄一根吧!她氣哼哼地說:"我到哪裡去給你弄?還要那什麼彎彎曲曲……傻子,你真是個大傻瓜!"人家說了,錢大老爺炕上就有一張老虎皮,有老虎皮自然就會有虎須。她歎了一口氣,說:"小甲,小甲,讓我說你點什麼好呢?"求你啦,去幫俺弄根吧,你要不給俺去弄,俺就不讓你去送狗肉了。人家說你是去送人肉呢。她咬牙切齒地說:"這又是誰說的?"你別管是誰說的,反正有人說了。她說:"好吧,小甲,我給你去弄一根,你可以不粘我了吧?"俺咧開嘴,笑了。 第二天晚上,俺老婆真地幫俺把虎須弄來了。她把那根金黃的毛兒遞到俺的手裡,說:"拿好了,別讓它飛了!"然後她就笑起來,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俺緊緊地攥著那根虎須,心裡撲通撲通地亂跳。盼了半輩子的寶貝就這麼容易地到了手?俺仔細地端詳著手裡的寶物,果然是彎彎曲曲,毛梢兒金黃,跟何大叔說得一樣。俺捏著它,感到手脖子麻麻酸酸的,寶沉得很呐!俺抬起頭,對俺老婆說,讓俺先看看你是個什麼變的。她抿著嘴唇兒,笑著說:"看吧,看吧,看看俺是個鳳凰還是個孔雀?"何大叔說你是個白虎呢!她的臉色頓時變了,怒駡道:"果然是這個老雜毛嚼蛆!趕明日非讓乾爹把他拘到衙門裡,劈裡啪啦二百大板,讓他嘗嘗竹筍炒肉的滋味。" 俺緊緊地捏著虎須,借著明亮的燈火,不眨眼地盯著俺的老婆看。俺的心裡亂打鼓,手脖子一個勁兒地哆嗦。天老爺啊天老爺,俺就要看到俺老婆的本相了。她會是個什麼音生變的呢?是豬?是狗?是兔子?是羊?是狐狸?是刺猖?她是什麼變的都可以,千萬別是一條蛇。俺從小就怕蛇,長大後更怕蛇,踩到一條稻草繩子,俺都能離地蹦三尺。俺娘說過了,蛇最會變女人,好看的女人多數都是蛇變的。誰要是摟著蛇變的女人睡覺,遲早會被吸幹腦髓。老天爺保佑吧,俺老婆無論是啥變的,哪怕是一隻癩蛤蟆,哪怕是一隻大壁虎,俺都不害怕,只要不是一條蛇就行。如果她是一條蛇變成,俺就拾掇拾掇殺豬家什,夾著尾巴跑它娘的。俺一邊毛驢打滾般地胡思亂想著,一邊打量著俺老婆。俺老婆故意地把燈草剔得很大,燈火苗兒紅成一朵石榴花兒,照得滿屋子通亮。她的頭發黑得發藍,剛用豆油擦過似的。她的額頭光亮,賽過白瓷花瓶的凸肚兒。她的眉毛彎兒彎兒的,正是兩抹柳葉兒。她的鼻子白生生的,一節嫩藕雕成的。她的雙眼水靈靈,黑葡萄泡在蛋清裡。她的嘴巴有點大,嘴唇不抹自來紅。兩隻嘴角往上翹,好比一隻鮮菱角。任俺看得眼睛酸,也看不出俺老婆是個啥脫生。 俺老婆撇撇嘴角,連諷帶刺地說:"看出來了沒?說說看,俺是個啥變得?" 俺惶惑地搖搖頭,說,看不出來,你還是你。這寶貝,到了俺的手裡,怎麼就不靈了呢? 她伸出一根指頭,戳著俺的頭說:"你呀,鬼迷了心竅。你這一輩子,就毀在了一根毛上。你娘不過是隨口給你講了一個故事,你就拿著捧槌當了針啦。現在死心了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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