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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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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罷頭臉重回廳堂,俺看到,紫檀木太師椅子上坐著的還是那頭黑豹子,而不是俺的爹。它用輕蔑的眼光看著俺,眼睛裡有許多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它的毛茸茸的大頭上,扣著一頂紅纓子瓜皮小帽,兩隻長滿了長毛的耳朵在帽子邊上直豎著,顯得十分地警惕。幾十根鐵針一樣的鬍鬚,在它的寬闊的嘴邊往外奓煞著。它伸出帶刺的大舌頭,靈活地舔著腮幫子和鼻子,吧噠,吧噠,然後它張開大口,打了一個鮮紅的哈欠。它身上穿著長袍子,袍子外邊套著一件香色馬褂。兩隻生著厚厚肉墊子的大爪子,從肥大的袍袖裡伸出來,顯得那麼古怪、好玩,使俺既想哭又想笑。那兩隻爪子,還十分靈活地撚著一串檀香木珠呢。 俺娘曾經對俺說過,老虎撚佛珠,假充善人,那麼豹子撚佛珠呢? 俺慢慢地往後退著,說實話俺想跑。老婆是大白蛇,爹是黑豹子,這個家顯然是不能住了。它們兩個,無論哪個犯了野性,都夠俺受的。即便他們念著往日的情分,捨不得吃俺,但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如何過得下去。俺偽裝出一臉的笑容,生怕引起它們的懷疑。一旦引起它們的懷疑,俺就逃不脫了。那頭黑豹子,雖然老得不輕,但它那兩條叉開在太師椅子上的後腿,繃得緊緊的,看上去充滿了彈性,只要它往地上一蹬,起碼還能躥出一丈遠。它的牙口雖然老了,可那兩顆鐵耙齒一樣的長牙,輕輕地一小咬,就能斷了俺的咽喉。就算俺使出吃奶的勁兒逃脫了老豹子的追擊,那條大白蛇也不會放過俺。俺娘說過,成了精的蛇,就是半條龍。行起來一溜風響,比駿馬還要快。俺娘說她親眼看到過一條胳膊那樣粗、扁擔那樣長的大蛇在野草中追趕一頭小鹿。小鹿連蹦帶躥,箭一樣快。蛇呢?前半截身子擎起來,所到之處,野草紛紛地向兩邊倒去,還帶著嘩嘩地風響。未了是大蛇一口就把那頭小鹿給吞了。俺老婆有水桶那般粗呢,她的道行比那條吞小鹿的蛇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呢。俺即使跑得比野兔子還要快,也比不過她騰雲駕霧。 "小甲,你要到哪裡去?"一個陰沉的聲音在俺的身後響起。俺回頭看到,黑豹子把身體從檀木椅子上欠起來。它的兩條前腿按著椅子的扶手,兩條後腿緊蹬著青磚地面,目光炯炯地盯著俺。天老爺爺,它老人家已經擺好了往前躥跳的姿勢,這一下子要是躥出去,最不濟也要到院子中央。小甲,小甲,千萬別慌。俺叮囑著自己,鼓舞著勇氣,嘿嘿地笑著說,爹,俺去把那頭豬拾掇拾攝,豬肉要趁新鮮賣,既壓秤,又好看……豹子冷笑著說:"我的兒子,你就準備著改行吧,同樣是個殺字,殺豬下三濫,殺人上九流。"俺繼續倒退著,說:爹,您說得對,從今以後,俺不殺豬了,俺跟著您學殺人……這時,白蛇猛地把頭揚起來,白花花的脖子上鑲著銅錢般大的鱗片,銀光閃閃,嚇死活人。"咯咯咯咯咯……"一大串母雞下蛋般的笑聲,從她的大嘴裡噴出來。俺聽到她說:"小甲,看清了沒有?你爹是什麼畜生脫生的?是狼?是虎?還是毒蛇?"俺看到她的帶鱗的脖子飛快地往上延長著,她身上的紅褂子綠褲子如彩色的蛇皮往下褪去。她嘴裡黑紅的信子,幾乎就要觸到俺的眼睛了。娘啊,俺驚慌失措,猛地往後一跳——嘭!俺的耳朵裡一聲巨響,眼前金星亂冒——娘啊!俺口吐白沫子昏了過去……事後,俺老婆說俺犯了羊角瘋,放屁,俺根本就沒有羊角瘋怎麼可能犯了羊角瘋?俺分明是讓她嚇得節節後退,後腦勺子撞到了門框,門框上正好有一個大釘子,釘子紮進了俺的頭,把俺活活地痛昏了。 俺聽到好遠好遠的地方,有一個女人在呼喚俺:"小甲……小甲……"這聲音不知是俺娘的,還是俺老婆的。俺感到腦袋痛得要命,想把眼睛睜開,但眼皮子讓膠粘住了,怎麼也睜不開。俺聞到了一股子香氣,緊接著又聞到了一股揉爛了青草的味道,緊接著又是煮熟了豬腸子的臭烘烘的氣味。那個聲音還在執著地叫喚著俺:"小甲啊小甲……"忽然,一股清涼,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俺腦袋猛地清醒了。 俺睜開眼,先是看到了一片飛舞的五顏六色,仿佛天上的彩虹。緊接著俺就看到了耀眼的陽光,和那張幾乎貼到俺的臉上的粉團般的大臉。那是俺老婆的臉。俺聽到她說:"小甲,你把俺嚇死了啊!"俺感到她的手上全是汗水。她使勁兒地拉俺,終於拖泥帶水地把俺從地上拉起來。俺晃晃腦袋,問:俺這是在哪裡呢?她回答道:"傻瓜,你還能在哪裡?在家裡。"在家裡,俺痛苦地皺著眉頭,突然地把一切都想了起來。老天爺,俺不要那根虎須了,俺不要了。俺要把它扔到火裡燒掉。她冷冷地一笑,把嘴貼近了俺的耳朵,低聲說:"大傻瓜,你以為那真是一根老虎須?那是我身上的一根毛!"俺搖搖頭,頭痛,頭痛得厲害,不對,不對,你身上怎麼會有那樣的毛?即便是你身上的毛,可俺拿著它還是看到了你的本相。俺不拿它時還看到了爹的本相。她好奇地問:"那你說,你看到俺是個啥?"俺看著她那張又白又嫩的大臉,看著她的胳膊和腿,望望坐在椅子上人模狗樣的爹,真好比大夢初醒一樣。俺也許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你是一條蛇,夢見了爹是一匹黑豹子。她古怪地笑著說:"也許我真是一條蛇?我其實就是一條蛇!"她的臉突然地拉長了,眼睛也變綠了。"我要真是一條蛇,"她惡狠狠地說,"我就要鑽到你的肚子裡去!"她的臉越拉越長,眼睛越變越綠,脖子上那些閃閃爍爍的鱗片又出現了。俺急忙捂住眼睛,大叫:你不是,你不是蛇,你是人。 三 這時,俺家的大門被猛烈地推開了。 俺看到剛剛被俺爹蹶走了的那兩個衙役,竟變成了兩個穿衣戴帽的灰狼,手扶著腰刀柄兒,站在大門兩側。俺嚇昏了頭,急忙閉起眼睛,想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己從夢境中救出來,等俺睜開眼時,看到他們的臉基本上是街役的臉了,但他們手上生著灰色的長毛,手指彎曲賽過鐵鉤。俺悲哀地知道了,俺老婆身上的毛比那根通靈的虎須還要厲害。那根虎須也只有你把它緊緊地攥在手裡時它才發揮神力,但俺老婆身上的毛,只要你一沾手,它的魔力就死死地纏上了你,不管你是攥著它還是扔了它,不管是你記著它還是忘了它。 兩個狼衙役推開俺家的大門站在兩側之後,一頂四人大轎已經穩穩地降落在俺家大門前的青石大街上。四個轎夫——他們的本相顯然是驢,長長的耳朵雖然隱藏在高高的筒子帽裡,但那誇張的輪廓依稀可見——用亮晶晶的前蹄扶著轎杆,嘴角掛著白沫,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看樣子是他們一路奔跑而來,套在蹄子上的靴子,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那個姓刁的刑名師爺,人稱刁老夫子的——他的本相是一隻尖嘴的大刺蝟——用粉紅色的前爪,抓起一角轎簾掀開。俺認出了這是錢大老爺的轎子。小奎就是對著這頂轎子吐了一口唾沫,招來了大禍。俺知道,即將從轎子裡鑽出來的就是高密縣令錢丁錢大老爺,當然也是俺老婆的乾爹。照理說俺老婆的乾爹也就是俺的乾爹,俺想跟著俺老婆去拜見乾爹,可是她殺死也不肯答應。說良心話錢大老爺對俺家不薄,他已經免了俺家好幾年的銀子。但他不該為了一口唾沫打折了小奎的腿,小奎是俺的好朋友。小奎說小甲你這個傻子,錢大老爺送給你一頂綠帽子你怎麼不戴上呢?俺回家問俺老婆:老婆老婆,小奎說錢大老爺送給俺一頂綠帽子,是頂啥樣的綠帽子?你咋不給俺看看呢?她罵我:"傻子,小奎是個壞種,不許你再去找他玩兒,如果你再敢去找他,我就不摟著你困覺啦!"隔了不到三天小奎的腿就讓衙役們打斷了。為了一口唾沫就打斷人家一條腿,您錢大老爺也狠了點,今日您送上門來了,俺倒要看看你是個什麼畜生變過來的。 俺看到,一隻柳鬥那樣大的白色虎頭從轎子裡探了出來。天哪,原來錢大老爺是一隻白虎精轉世。怪不得俺娘對俺說,皇帝爺是真龍轉世,大官都是老虎轉世。白老虎頭上戴著藍頂子官帽,身穿紅色官袍,胸前繡著一對白色的怪鳥,說雞不是雞,說鴨不是鴨。他的身體比俺爹的身體魁梧,他是一隻胖老虎,俺爹是一隻瘦豹子。他是白麵團,俺爹是黑焦炭。他下了轎,搖搖晃晃地進了俺家的大門。老虎走路,邁著方步。老刺蝟搶在老虎的前面,跑進了俺家的院子,大聲地通報:"縣台大老爺駕到!" 老虎與俺碰了個照面,對著俺一齜牙,嚇得俺一閉眼。俺聽到他說:"你就是趙小甲吧?"俺急忙蝦腰回答:是,是,小的是趙小甲。 他趁著俺蝦腰的工夫把本相掩飾了大半,只餘著一根尾巴梢子從袍子後邊露出來,拖落在地上,沾上了不少污泥濁水。俺心中暗想:老虎,俺家院子裡的泥水混著豬血狗屎,待會兒非把蒼蠅招到您的尾巴上不可。俺還沒想完呢,那些趴在牆上歇息的蒼蠅們就一哄而起,嗚嗚呀呀地搶過來。它們不但落在了大老爺的尾巴上;它們還落在了大老爺的帽子上、袖子上、領子上。大老爺和善地對俺說:"小甲,進去。"通報一下,就說本縣求見。" 俺說,請大老爺自己進去吧,俺爹咬人呢。 刑名師爺收了他的刺猖本相,橫眉立目地說:"大膽小甲,敢不聽老爺的招呼!快快進去,把你爹喚出來!" 錢大老爺抬手止住了師爺的怒吼,彎著腰鑽進了俺家的廳堂。俺急忙尾隨在後,想看看虎豹相見那一霎是個什麼情景。俺巴望著他們一見面就成仇敵,嗚嗚地低鳴著,豎起脖子上的毛,眼睛裡放出綠光,齜出雪白的牙。白虎盯著黑豹,黑豹也盯著白虎。白虎繞著黑豹轉圈,黑豹也繞著白虎轉圈;誰也不肯示弱。俺娘說過,大凡野獸對陣,總是要吹鬍子瞪眼齜牙咧嘴使威風,首先在氣勢上壓倒對方。只要有一方怯了,閉了威,耷拉耳朵夾尾巴,目光低了,勝方胡亂咬幾口也就拉倒了。就怕雙方都硬撐著,誰也不肯閉威,那就免不了一場惡戰。不戰不好看,惡戰才好看。俺盼望著俺爹能與錢大老爺虎豹相爭,互不相讓。俺看到,他們互相繞著轉圈子,越轉越快,越轉越猛,爹轉成一股黑煙,錢大老爺轉成一股白煙,從廳堂轉到庭院,從庭院轉到大街,轉轉轉,轉得俺頭暈眼花,身體轉成陀螺,他們最後轉到了一起,黑裡有了白,滾成了一個蛋;白裡有了黑,擰成了一條繩。他們從院子東滾到了院子西,從院子南滾到了院子北。一會兒滾上房,一會兒滾下井。突然嗚嗷一聲叫,山呼海嘯,兔子交配,終於天定地定。俺看到,一隻白虎,一隻黑豹,相距半丈遠,各自狗坐著,伸出大舌頭,舔著肩上的傷口。這一場虎豹大戰,看得俺眼花繚亂,心花怒放,膽戰心驚,渾身冒汗。但它們沒分出勝負。在它們咬成一團時,俺很想幫俺的豹子爹爹一把,但根本就插不上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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