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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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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會兒,我估計著高密知縣錢丁錢大老爺要親自來家請我。不是他自個兒想來請我,是省裡來的袁大人讓他來請。袁大人與你爹我還有過數面之交,俺替他幹過一次活兒,幹得漂亮、出色,袁大人一時高興,還賞給了俺一盒天津十八街的大麻花。別看你爹我回鄉半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你們眼裡的一段朽木頭。其實,你爹我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你爹的心裡,高懸著一面鏡子,把這個世界,映照得清清楚楚。賢媳婦,你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兒,也瞞不過我的眼睛。兒子無能,怨不得紅杏出牆;女人嗎,年輕嗎;年輕腰饞,不算毛病。你娘家爹造反,驚了天動了地,被拿進了大牢,我都知道。他是德國人點名要的重犯,別說高密縣,就是山東省,也不敢做主放了他。所以,你爹是死定了。袁世凱袁大人,那可是個狠主兒,殺個把人在他的眼裡跟撚死個臭蟲差不多。他眼下正在外國人眼裡走紅,連當今皇太后,也得靠他收拾局面。我估摸著,他一定要借你爹這條命,演一場好戲,既給德國人看,也給高密縣和山東省的百姓們看。讓他們老老實實當順民,不要殺人放火當強盜。德國人修鐵路,朝廷都答應了,與你爹何干?他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別說你救不了他,就是你那個錢大老爺也救不了他。兒子,咱爺們出頭露面的機會來到了。你爹我原本想金盆洗手,隱姓埋名,糊糊塗塗老死鄉下,但老天爺不答應。今天早晨,這兩隻手,突然地發熱發癢,你爹我知道,咱家的事兒還沒完。這是天意,沒有法子逃避。兒媳,你哭也沒用,恨也沒用,俺受過當今皇太后的大恩典,不幹對不起朝廷。俺不殺你爹,也有別人殺他。與其讓一些二把刀三腳貓殺他,還不如讓俺殺他。俗言道,"是親三分向",俺會使出平生的本事,讓他死得轟轟烈烈,讓他死後青史留名。兒子,你爹我也要幫你正正門頭,讓左鄰右舍開開眼界。他們不是瞧不起咱家嗎?那麼好,咱就讓他們知道,這劊子手的活兒,也是一門手藝。這手藝,好男子不幹,賴漢子幹不了。這行當,代表著朝廷的精氣神兒。這行當興隆,朝廷也就昌盛;這行當蕭條,朝廷的氣數也就盡了。 兒子,趁著錢大老爺的轎子還沒到,你爹我把咱家的事兒給你嘮嘮,今日不說,往後就怕沒有閒工夫說了。 三 你爹我十歲那年,你爺爺得了霍亂。早晨病,中午死。那年,高密縣家家有死人,戶戶有哭聲。鄰居們誰也顧不上誰了,自家的死人自家埋。我與你奶奶,說句難聽的話,拖死狗一樣,把你爺爺拖到了亂葬崗子,草草地掩埋了。我和你奶奶剛一轉身,一群野狗就撲了上去,幾爪子就把你爺爺的屍首扒了出來。我撿起一塊磚頭,沖上去跟那些野狗拼命。那些野狗瞪著血紅的眼睛,齜著雪白的牙,對著我嗚嗚地嚎叫。它們吃死人吃得毛梢子流油,滿身的橫向,一個個,小老虎,凶巴巴,人嚇煞。你奶奶拉住我,說: "孩子啊,也不光是你爹一個,就讓它們吃去吧!" 我知道一人難抵眾瘋狗,只好退到一邊,看著它們把你的爺爺一口撕開衣裳,兩口啃掉皮肉,三口吃掉五臟,四口就把骨頭嚼了。 又過了五年,高密縣流行傷寒,你奶奶早晨病,中午死。這一次,我把你奶奶的屍首拖到一個麥秸垛裡,點上火燒化了。從此,你爹我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白天一根根子一個瓢,挨家挨戶討著吃。夜裡鑽草垛,蹲鍋框,哪裡方便哪裡睡。那時候,你爹我這樣的小叫花子成群結隊,討口吃的也不容易。有時候一天跑了幾百個門兒,連一片地瓜幹兒都討不到。眼見著就要餓死了,你爹我想起了你奶奶生前曾經說過,她有個堂兄弟,在京城大衙門裡當差,日子過得不賴,經常托人往家裡捎銀子。於是,你爹我決定進京去投親。 一路乞討,有時候也幫著人家幹點雜活兒,就這樣走走留留,磨磨蹭贈,饑一頓,飽一頓,終於到了。你爹我跟隨著一群酒販子,從崇文門進了北京城。恍惚記得你奶奶說她的那個堂弟是在刑部大堂當差,便打聽著到了六部口,然後又找到刑部。大門口站著兩個虎背熊腰的兵勇。你爹我一靠前,就被一個兵勇用刀背子拍出去一丈遠。你爹我千里迢迢趕來,當然不會就這樣死了心,便整天价在刑部的大門口轉悠。刑部大街兩側,有幾家大飯莊,什麼"聚仙樓"啦,賢人居"啦,都是堂皇的門面,鬧嚷嚷的食客,熱鬧時大道兩邊車馬相連,滿大街上飄漾著雞鴨魚肉的奇香。還有一些沒有名號的小吃鋪,賣包子的,打火燒的,烙大餅的,煮豆腐腦的……想不到北京城裡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怪不得外地人都往北京跑。你爹我從小就能吃苦,有眼力見兒,常常幫店裡的夥計幹一些活兒,換一碗剩飯吃。北京到底是大地方,討飯也比高密容易。那些有錢的主兒,常常點一桌子雞鴨魚肉,動幾筷子就不要了。你爹我揀剩飯吃也天天鬧個肚子圓。吃飽了就找個避風的牆角睡一覺。在暖洋洋的陽光裡,我聽到自己的骨頭架子喀吧喀吧響著往大裡長。剛到京城那二年,你爹我躥出一頭高,真好比乾渴的小苗子得了春雨。 就在你爹滿足于乞食生活、無憂無慮地混日子時,突然地起了一個大變化:一群叫花子把我打了個半死。當頭的那位,瞎了一隻眼,瞪著一隻格外明亮的大眼,臉上還有一條長長的刀疤,樣子實在是嚇人。他說: "小雜種,你是哪裡鑽出來的野貓,竟敢到大爺的地盤上來撈食兒?爺爺要是看到你再敢到這條街上打轉轉,就打斷你的狗腿,摳出你的狗眼!" 半夜時,你爹我好不容易從臭水溝子裡爬上來,縮在個牆角上,渾身疼痛,肚子裡又沒食兒,哆嗦成了一個蛋兒。我感到自己就要死去了。這時,恍恍惚惚地看到你奶奶站在了我的面前,對我說: "兒子,不要愁,你的好運氣就要到了。" 我急忙睜眼,眼前啥也沒有,只有冷颼颼的秋風吹得樹梢子嗚嗚地響,只有幾個快要凍死的蛐蛐在溝邊的爛草裡唧唧地叫,還有滿天的星斗對著我眨眼。但是我一閉眼,就看到你奶奶站在面前,對我說好運氣就要來到了。我一睜開眼睛她就不見了。第二天一大早,日頭通紅,照耀著枯草上的白霜,閃閃爍爍,很是好看。一群烏鴉,呱呱地叫著,直往城南飛。不知道他們匆忙飛往城南去幹什麼,後來我自然明白了烏鴉們一大早就飛往城南是去幹什麼。我餓得不行了,想到路邊的小店裡討點東西填填肚子,又怕碰到那個獨眼龍。忽然看到路邊的煤灰裡有一個白菜根兒,就上前撿起來,回到牆角蹲下,喀喀嚓嚓地啃起來。正啃得起勁,就看到十幾匹大馬、馬上馱著頭戴紅纓子涼帽、身穿滾紅邊灰布號衣的兵勇,從刑部的大院子裡擁出,在那條剛剛墊了新鮮黃土的大道上嗒嗒地奔跑。馬上的兵勇挎著腰刀,手裡提著馬鞭子,見人打人,見狗打狗,把一條大街打得乾乾淨淨。 過了一會兒,一輛木頭囚車,從刑部大院裡出來了。拉車的是一頭瘦騾子,脊樑骨,刀刃子,四條腿,木棍子。囚車裡站立著一個被頭散發的囚徒,一張臉模模糊糊,眉目分不清楚。囚車在路上搖晃著,缺油的車軸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車前,由剛才那幾個來回奔跑的馬兵引導,馬兵的後邊是十幾個吹著大喇叭的吹手。大喇叭發出的聲音無法子形容,哞——哞——哞——一群牛哭。囚車的後邊,是一小撮騎馬的官員,都穿著鮮明的朝服,當中那個大胖子,留著兩撇八字鬍,有點不真,敢情是用糨子粘上去的。官員的後邊,又是十幾個馬兵。在囚車的兩旁,護著兩個穿黑衣、紮板腰帶、戴紅帽子、手裡提著寬闊大刀的人。他們倆都生著紫紅色的臉膛——那時我不知道他們是用公雞血塗了臉。他們倆走起路來輕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你爹我不錯眼珠地盯著他們,一顆心完全地被他們的風度迷住了。我當時就想,什麼時候我才能學他們樣兒,用那種大黑貓的方式輕悄悄地走路呢?突然間,我聽到你奶奶在我的身後說: "孩子啊,那就是你舅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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